喫飯

◎馬克白

&nbsp「喫(chia?h)晚飯喔?好,好,來去chia?h飯。」

阿嬤笑著說:「chia?h飯最重要,大家chia?h飽飽,m&agravei相打。」
冬天,東半邊天空陰鬱鬱的,堆積了厚厚的、棉花般的雲層;西半邊的天空太陽將落,夕陽散發金黃紅紫的光線,將半片天空染出輝煌將盡的餘韻。傍晚時分,偌大的社區公園裡聚集了許多前來運動、散步的人。上班的壯年人這時都還沒下班,讀書的青年都懂得去更有趣的地方遊玩,傍晚來公園運動的這些人多半都是年紀老邁,已經退休而閒閒無事的人。每天傍晚的散步對他們來說是社交生活上不可或缺的大事,因為只有這時候他們才會走出家門,才有機會跟人對話。
「出來散步喔?」「是啊,你嘛(m?)來喔?」
「是啊,厝裡無聊,走走較快活。」
「身體勇喔。」
儘管每天的對話內容都大同小異,他們還是不停的重複著,這樣的對話成了一種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儀式,只要有一天沒進行這儀式,他們就會覺得渾身不對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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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公園裡罕見的多了一個少年人,才20歲左右的大學生,推著輪椅上的阿嬤出來散步。自從阿嬤生病以後,這還是她頭一次出來散步。看見這個年輕人的人都稱讚他:「喔,阿德仔真孝順喔,還會推阿嬤出來散步。讚!」社區不大,大家彼此都認識,但阿德鮮少與老人家對話閒聊,只默默地不做回應。阿嬤倒是很開心,不停地重複回答:「是啊,我家阿田仔最孝順了。」
第一次聽到阿嬤這樣說的人都會愣住,阿德笑笑的比比阿嬤,再比比自己的腦袋搖了搖頭,大家就了解。阿德也已經懶得向阿嬤解釋自己是她的孫子阿德,不是她的兒子──阿德的爸爸──阿田仔。他知道即使現在解釋給阿嬤聽,下一秒鐘她還是會忘記,根本沒用。
阿德慢慢的推著阿嬤,繞著公園裡的大湖,在涼風中散步,他想起了童年。那時他才2、3歲吧,爸媽把他託給鄉下的阿嬤照顧,也是在這樣的涼風中,阿嬤推著嬰兒車,帶他在村子裡散步。他記得一抬頭就可以看見阿嬤佈滿皺紋的臉。阿嬤逢人便說:「這是我&ecirc金孫阿德仔啦。」他依稀還記得當時的心情,好像被浸泡在溫暖的水裡一樣,即是在涼風中,滿滿的溫暖依舊包圍著他的全身。現在,他只覺得冷。
阿德把身上的外套拉緊了些,低頭看看阿嬤,好似也有些冷。阿德問:「阿嬤,妳會冷嗎?」阿德想如果阿嬤會冷,那就推她回家吧。阿嬤說:「bo?啦,我bo?冷啦。」頓了一會兒,阿嬤又問:「我中午chia?h過飯沒?」阿德說:「有啦,妳有chia?h飯啦,chia?h飽了啦!」阿嬤點點頭,「好,好,有chia?h飽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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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德想起他長大一點後,阿嬤常常餵他吃飯,左手拿碗、右手拿湯匙,阿嬤小心的挖取飯粒,還加上一些菜,送到阿德的嘴裡。阿德愛玩,常常吃了一口飯就在院子裡跑來跑去,等阿嬤把下一口飯弄好了,就會喊:「緊喔,緊來chia?h飯喔。」這時阿德才會跑到阿嬤身邊,大大的張口,把湯匙上的飯吃下肚裡。
阿嬤常常說她少年時吃不飽飯的故事給阿德聽,要阿德珍惜食物,每一碗飯都得吃得乾乾淨淨才行,阿德從小聽到大,也從不嫌煩。7歲以後阿德要上小學,到台北跟父母同住,遠離了鄉下跟阿嬤,沒有人說吃不飽飯的故事給他聽,他反而很不習慣。但是令阿德更不習慣的是,父母因為太忙,也沒空陪他吃飯,往往只是給他一筆錢,叫他自己下課後去路邊攤吃飯,吃完再自己回家。那時候,阿德跟路邊攤的老闆天天見面,變得很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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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只剩下一點點輪廓還露在外邊,整片天空都變得陰暗,許多人都回家了,阿德和阿嬤還在慢吞吞的繞著公園大湖走。阿嬤發呆了一陣子,又抬頭問阿德:「我中午有chia?h飯bo??」阿德慣性的回答:「有啦,妳有chia?h飯啦,chia?h飽了啦。」阿嬤說:「我有chia?h喔,好啦,有chia?h就好。阿田仔,你有chia?h bo??有chia?h飽bo??」阿德又說:「有啦,我m?有chia?h,chia?h飽啦。」
「Chia?h飽bo??」是阿德常常聽到的問候語,爸爸媽媽從小就這樣問他,一直到阿德大了,爸媽見了他還是只會問這一句:「chia?h飽bo??」此外就沒有別句話了。阿德實在很厭煩這樣的對話,但又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於是每次回家跟爸媽見面,總是重複同樣的對話:「chia?h飽bo??」「有。」或是:「chia?h飽bo??」「還bo?。」「我煮飯予你chia?h。」「好。」看來吃飯對上一代的人而言,真是一件重要的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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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德推著阿嬤繞完了湖,阿嬤忽然想起了什麼似的,對阿德說:「chia?h飽好,有chia?h飽就好。阿田仔,我跟你說,想當時啊,日本人來欺負我們,相打喔,打死一堆人;後來阿多仔來,說是要鬥腳手打日本人,歸日攏是飛機,飛來飛去的,閣丟炸彈。艱苦喔,什麼都沒得chia?h飽。」阿德靜靜的聽著不答話,阿嬤也不在意,自顧自的說著:「彼當時,哪有什麼米,有蕃薯吃就很好了,有時候還只能吃蕃薯葉;沒肉倘吃,只好去抓老鼠,若有抓到喔,歡喜得不得了。」
阿德覺得有點噁心,年歲漸漸大了以後,其實阿德並不太相信阿嬤這些餓肚子的故事,總覺得太不可思議,而且阿嬤的記憶已經失去了可信度。但不管這是真是假,阿德還是喜歡聽阿嬤說故事。
「後來,日本人走了,很多中國人來,大家m?是打,我攏不知在打什麼,反正又死了一大堆人,m?不知死的是哪一邊的人。後來庄仔頭來一個美國阿多仔,大家攏驚說又要開始打了,結果伊講是要來開教會的。教會是啥大家攏m?不知,聽說有麵粉、糖柑仔倘拿就去了,去才知影教會就是外國廟,在拜外國神的。」
阿德想起國中時,有好幾個同學是基督徒。每天中午吃飯的時候,阿德都會看到這些基督徒的同學低頭喃喃自語。他們說,這是在禱告,感謝上帝賜給他們每天的食物。阿德不知道能吃飽飯有什麼好感謝的,打他出世以後,每天三餐都吃得飽飽的。吃飽,對阿德來說很自然,也很微不足道。阿德瞎猜想,也許這些同學跟阿嬤一樣,曾經吃不飽,所以才這麼珍惜食物吧。
「這個阿多仔真好喔,」阿嬤的聲音漸漸小了,像是在喃喃自語:「伊予大家chia?h飽飽,閣講大家攏是上帝的囝,要相疼,不通相打。我是拜祖先、吃菜人,沒法度跟伊去信教的,不過伊說得實在好,大家chia?h飽飽,莫(m&agravei)相打。」
「是啦,教會的人講大家要『彼此相愛』,大家賣相打啦。」阿德雖然沒信主,但跟同學去過幾次教會,也聽過一些牧師的講道,這時隨口應和著阿嬤的話:「教會牧師還講,要信耶穌才有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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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完全消失了,冬天的天空黑得特別快,公園裡的路燈一盞盞亮起,天上卻一顆星星也沒有。阿德想念在鄉下的時候,滿天閃耀的星星。「阿田仔,啥時要chia?h中晝?」阿嬤又傻傻的問著。「chia?h過了啦,」阿德回答:「阿嬤你中午chia?h飽了啦。」「chia?h飽了?我怎麼不記得?好啦,有chia?h飽就好。」
阿德將輪椅轉了個方向,往回家的路上推去。「阿嬤,晚了啦,咱來回去。」「要回去了喔?」「是啦,回去厝裡chia?h晚飯了。」「chia?h晚頓喔?好,好,來去chia?h飯。」阿嬤笑著說:「chia?h飯上重要,大家chia?h飽飽,賣相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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