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歷、薪水都不高，又還單身，每年要承受親戚間的關懷詢問，小毛真不知道過年回去圍爐，有什麼意思&hellip&hellip
◎馬克白
曼谷總是熱，毒辣的陽光無所不至，常曬得人發昏。小毛探頭看看窗外，天空藍得發亮，連一片遮光的雲朵也無。小毛給自己戴上了墨鏡和帽子，又隨手倒了一杯水，大口大口的喝下肚。被公司派到曼谷半年多了，他學會了很多新的生活習慣，他覺得自己慢慢的在變成另一種人，泰國人。
「新年快樂！」小毛對著電話說：「對，我不回去。」
「媽，拜託，這裡是泰國，又不是台灣，他們不會在我們的新年放假啦！」小毛不耐煩的說：「紅包跟禮物我前兩天已經寄回去了。好啦，電話費很貴，我要掛了。」
總算完成了一件例行公事。小毛用力的掛上電話，對自己說謊感到有點不安。公司雖然沒有放假，但小毛跟其他幾個台灣來的同事都請了假。老闆也是台灣人，了解不放假就不像在過年的心情，很爽快的答應大家的請求。很多人都利用這幾天假回家過年，但是小毛還是沒有回台灣。
小毛從住的地方出來走上街頭，今天明明是除夕，街上一點歡樂的氣氛也沒有；沒有鞭炮、沒有春聯、沒有沖天的煙火。小毛覺得很不習慣，一點過年的感覺也沒有。這是當然的，泰國人對華人過新年當然不感興趣，泰國的新年是在4月。
小毛伸手招了一輛計程車，要司機往中國城的方向開去，小毛想，除夕夜，就到中國城吃頓好的犒賞一下自己吧！
                                                            ****************************
越靠近中國城，越來越多人家的門上貼著春聯，路邊躺著長串的鞭炮待燃，有幾個孩子大白天就拿著仙女棒在玩耍。似乎有一種奇怪的味道在發散，新年的味道。
「當個小孩真好，」小毛想：「不需要擔心你的成績、事業怎麼樣，不用煩惱別人會怎麼看你，只要玩。」
過年親戚總會聚在一起，而他厭煩了一直被親戚們問同樣的問題。當學生時是：「你念哪個學校？」當小毛報出學校的名字，便有一陣難堪似的沉默，因為沒人聽說過那名字。現在小毛出社會了，親戚們討論的問題變成：「你在哪工作？薪水多少？」等他接近30歲，親戚們又多了一道問題：「什麼時候結婚？」好像一個人的價值就在於他外在擁有的東西：學校、成績、薪水、職位、有沒有結婚。
小毛不想回家過年，因為覺得自己總會讓父母丟臉。親戚的孩子中不乏當醫生、老師，年紀輕輕就五子登科的人，小毛不過是個小小的業務員，單身未婚、薪水又低，相比之下，實在算不得什麼。
「人看人是看外貌。」小毛一直記得小時候去教會玩，老師們教小朋友背的一些句子。他為了能多拿些糖果，一直很努力的背誦這些句子。當時不懂意義，現在想想還真是至理名言。當你擁有很多別人認可的物品，你在別人眼中就會變成有價值的、上等的人；若是沒有這些東西，你也就沒有價值，很容易就被人遺忘了。
車子到了中國城的入口，小毛下車開始走路。小毛喜歡走路，維持一定節奏慢慢的走，這會讓他漸漸放鬆下來。現在已經下午5點了，太陽落了一小半，陽光雖然是一樣明亮炙熱，照射的角度卻有點斜，讓牆角出現了陰影。
「依拉下一媽謝！」一個穿著暴露、臉上濃妝艷抹像戴了面具一樣的女子，突然從黑暗中現身。她說著生疏的日文，手上拿著菜單似的東西，急速遞到小毛面前。小毛本能的伸出手接住菜單，再一看，這哪是什麼菜單，上面數十張照片都是擺出各種撩人姿態的女人。小毛醒悟過來，這條街上有2、3家色情場所，許多女人正從店舖裡走出來，當太陽慢慢下山，也是她們出來「作生意」的時候。
小毛推開「菜單」，揮揮手要女人走開。想不到那女人不死心，看小毛似乎不是日本人，竟然改口說：「歡硬光您（歡迎光臨），Woman，Woman，Good，Good。」小毛開始覺得噁心了，有點粗暴的伸出手擋住她，說：「No！」然後快步離開。女人黯然的低下頭，又躲回陰影裡去。
曼谷沒有所謂紅燈區，到處都有色情場所。色情業是促進曼谷觀光繁榮的重要因素，因此雖然很多人不喜歡它的存在，卻也沒有人想限制它的存在。小毛初到曼谷時就曾被色情場所巨大無比的招牌嚇到，他從未看過這麼明目張膽的妓院！
小毛幾乎是小跑步的逃離，卻聽到背後傳來一陣陣笑聲。他回頭看了一眼，一排女人正坐在牆邊指著小毛嬉笑著。她們毫不畏懼小毛厭惡的眼光，她們早已很習慣被人厭惡了。這時小毛注意到在這一排女人的末端，在陰影處的陰影處，有個穿著紅衣的女人瑟縮在那裡。
小毛看不清她的樣子。她似乎是被遺忘了。低著頭，不知在想什麼，周圍的喧鬧與她一點關係也沒有。偶然有男人路過，她就抬起頭看一眼，然後看著男人被其他女人包圍、帶走。她又低下頭。沒有人想跟她說話，連妓女也不想，小毛想：「難道妓女之間也有等級的嗎？」
陽光逐漸消逝，小毛繼續往前走，前方的燈光越來越明亮，再過去就是中國城的中心地帶了。再過不久將會有鞭炮的聲音開始響起，鑼鼓喧天，小毛幾乎可以看見一條金光燦爛的龍在人手中舞動著。這是歡欣的時刻，是狂歡作樂的時刻。
岔路的暗巷裡，好幾個像是人的物體躺在地上。曼谷到處也都是這樣的人，有些稍微有點活力的，就向人叩頭求乞。毫無盼望的人，則躺在地上等死。小毛瞄了一眼，他們還活著嗎？或是死了？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關心。小毛向著光亮處走去，心裡卻一直有個影像揮之不去──那坐在黑暗中的女人。他離那女人越遠，心裡越不安，像是說了謊一樣。暗巷裡的人也叫小毛不安。
                                                               ****************************
 
「妓女本就應該被人鄙視的，不是嗎？」是的，他知道答案。但他站定了腳步，不再往前。
「人本就應該互相比較、互相歧視的，不是嗎？」是的，不管在哪，不管什麼階級，人總是要互相比較，然後驕傲的對某人說：「我比你更好。」然後才會覺得安心。
小毛開始往回走。
中國城越來越明亮，路燈與許多店舖的招牌都被點亮了。小毛卻走回陰暗的店面，一群衣著暴露的女子帶著說不出的曖昧看著他。
「歡硬光您！」又是剛才那個拿著菜單的女人來招呼他，她的臉上戴著職業笑容的面具。
「One hour five Hundred.」面具女人一邊說話，一邊拉著小毛就要進去，小毛卻揮了揮手，比了比外面的街道。「Outside？ Ok, one hour one thousand.」面具女人又說。小毛毫不猶豫的拿出鈔票交給面具女人，4000泰銖。然後走到陰影中，牽起紅衣女人的手就往外面走。真實的驚訝表情從所有人的面具中洩漏了出來，但女人們很快就把面具再次戴好，繼續招攬下一個客人。
紅衣女人走到燈光下，小毛這才看清她的臉，很年輕的臉，眼神卻空洞，沒有什麼光芒。她勾住小毛的手臂，刻意的讓小毛的手臂和自己的胸部相碰。小毛卻掙脫了，只是牽著她的手。女人有些迷惑，也不管是不是在大街上，一下子又抱過來要親吻小毛。小毛臉紅了，他從未跟人接過吻。他伸手擋住女人嘴，溫和的說：「No,No.」女人更迷惑了。
「No kiss？」女人說。「No kiss no sex.」小毛說。小毛帶著女人走進一家服飾店，小毛看也不看，隨手拿了一堆便宜的衣服。小毛知道女人的時間不多，而且以他的薪水也實在拿不起太高級的衣服。小毛把衣服交給女人拿，又拉著她走進一家中國餐廳，點了一大堆的菜。等待廚師做菜的時間裡，女人的妝扮輕易的顯露出她的階級，服務生跟客人們看著他們倆，議論紛紛。
小毛左手提著菜，右手牽著女人，急速的往暗巷裡走去。女人的眼中不再空洞，而是害怕，極端的害怕，這男人到底要把自己帶到哪裡去？女人的職業讓她遇過可怕的事情，可怕到她連想都不敢再想起。而現在這個花錢買下自己4小時生命的男人，到底要對她做什麼？
小毛走進暗巷，在路燈全都亮起的此刻，巷子其實已不再陰暗。小毛把所有的菜鋪放在地上，四溢的香氣，讓躺在地上、失去盼望的人們，又拾回了一點活著的感覺，他們坐了起來，看著這個侵入自己世界的外來客。小毛大喊：「Happy New Year！新年快樂！」
「不要去管職業，不要去管薪水，讓我們慶祝吧，今晚是除夕夜！」小毛不管別人聽不聽得懂，自顧自的大喊著。巷子裡躺著的人現在都站起來，圍了過來。小毛聽不懂泰文，他打手勢要女人把新衣服拿出來。女人聽不懂小毛的話，但她似乎了解了小毛的意思。她把衣服一件件的分給巷內的人，小毛則拿出餐廳提供的免洗碗筷，一碗碗替人盛飯。
一群素不相識的人圍坐在地上，吃著團圓飯。巷子外，鞭炮聲適時響起，鑼鼓喧天。女人笑了，4小時很快就會過去，她又將回到黑暗的世界裡，但她永遠不會忘記，這是她畢生最開心的4小時。那些從地上爬起來的人也笑了，他們遺忘什麼叫熱騰騰的飯菜很久了，他們甚至忘了自己是不是還活著。但這一刻他們知道，他們是活著的，活著真好。小毛也很開心，小時候在教會背過的一句話在他心底響起：「這個人接待罪人，又同他們吃飯。」（路加福音15章2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