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的獵場──《賽德克‧巴萊》電影音樂語言的思考

&nbsp◎林昌華

電影《賽德克‧巴萊》的演出已告一段落,我認為本片最重要的意義,是台灣的原住民能夠在大銀幕上,以本族語言表達自己的社會情境和歷史傳統。其實,嚴格來講,這只不過是歷史事實的呈現而已,然而,達到這樣的地步卻歷經長遠的路程,這只能說是少數族群命運的困境吧!

本文將討論本片中電影音樂語言的問題,聚焦於一段不斷重複出現的主題旋律:「失去的獵場」。討論這段旋律所代表的敘事角度,和它所蘊含的意義。

   電影主題音樂

說電影的主題音樂是整部片的靈魂也不為過。歡樂、哀傷、振奮、緊張等等不同類型的音樂配合故事情節的轉折,彷彿無形的指揮棒,帶領觀眾的情緒起伏。最成功的例證是史蒂芬‧史匹柏的電影《大白鯊》配樂,當低音大提琴演奏由慢到快,出現一波比一波快速的節奏時,觀眾的情緒會跟著緊張起來,心裡面不停吶喊:「快逃,快逃!大白鯊要來了!」

電影音樂的影響有兩個層面,對電影來講,音樂帶動突顯故事的情節。而對觀眾來講,當他在重聽原聲帶時,可以不斷回去故事場景中,使自己成為電影情節的一部分。好的電影音樂在電影消失之後,因受到聽眾的喜愛,仍繼續存在市面上,甚至改編成為獨立的作品。最著名的電影配樂作曲家,如:顏尼歐‧莫瑞康納、尼納‧羅塔、約翰‧威廉斯等人的作品,儘管電影早就不在市面流通,但是他們的音樂唱片仍可以在唱片行購買到,而且音樂的旋律也經常可以在媒體上聽到。

透過音樂和故事的敘述,《賽德克‧巴萊》整部電影有3個主題呈現,那就是「失去的獵場」、「血祭祖靈」和「彩虹橋」。這3個主題環環相扣,彼此關連而成為電影敘事的主要架構。

   血祭祖靈與彩虹橋

電影中,當莫那‧魯道決定率領部落群眾和日本人作戰時,他就是以「血祭祖靈」作為鼓舞部落勇士的主題。關於這個主題,導演魏德聖先生親自撰寫一首〈仇恨消失〉的歌詞,相當精準的掌握原住民「出草」的精神意涵。在歌詞當中提到:「歡迎你的靈魂居住在我這裡,我會拿米酒及食物供養你,我們之間不再有仇恨,當你流出血,你我的仇恨從此消失;你成為我們自己人後,也要與祖靈在一起,守護我的族人。」

在歌詞的描述中,敵對雙方的仇恨關係是短暫的,廝殺結束以後雙方變成親人;而敗者成為勝者和其家族的守護者,而勝利的一方有義務要以米酒和食物供養戰爭中的落難者。這種思考方式有別於現代戰爭中,先將敵方物化成為不值得存活的「邪惡之物」,然後可以毫無罪惡感的加以宰殺屠戮,而不去思考對方是和自己等同的生命,也有他的親族和家人。

賽德克族的這種戰爭思考既不是新的想法,也非特例。17世紀的西拉雅人,對待敵首也有類似的方法。在出征隊伍出發以前,勇士會拿著敵首,在他的口中灌滿食物,然後唱以下的歌:「噢!靈魂啊!儘管你我曾經是敵人,但現在請你離開身軀,和我們一起出發前往戰場,幫助我們獲得勝利,假若你讓我們獲勝平安歸來;我們承諾將不斷對你貢獻祭品,並敬奉你於祖靈之列。」

在這種思考之下,一位勇士想要度過彩虹橋有兩個條件,首先就是狩獲大型獵物,或在搏鬥中勝利取得敵首;其次如果不幸喪命,那麼他的靈魂必須協助敵方(此時他已身不由己)攻克敵人。由於戰場上的勝負很難逆料,所以這種傳統對敵對的雙方是公平的。

「彩虹橋」是整部電影最重要的動機。受到日本統治後,年輕一輩不再文臉,白淨的臉龐不被祖靈認可為勇士,所以死亡之後根本看不到彩虹橋,所以部落決定「血祭祖靈」。

就算莫那‧魯道心裡清楚知道,反抗日本統治者,有可能全村遭到屠戮,但是為了讓後代能驕傲的踏上彩虹橋,決定號召各部落舉事。而血祭的對象是日本人,也會是自己部落的成員。換句話說,莫那和聯盟的成員都抱著「必死」的決心,目標就是要走上彩虹橋。

   失去的獵場

《賽德克‧巴萊》電影音樂,除了何國杰先生的作品外,也收錄了拉卡巫茂所改編的泰雅古調。但是,在整個音樂當中有一段非常特別,以不同的樂器和形式,經常出現在各種場合的旋律主題,那就是「失去的獵場」。音樂由長笛和提琴、豎琴以對話的形式交互出現,由單獨一支長笛吹奏出旋律,然後接續由數支提琴和豎琴以相同旋律回應。莫那(長笛獨奏)以哀傷的音調表達原住民在外族統治下的痛苦。而數把提琴和豎琴所代表的祖靈以溫柔的音調安慰莫那。這一來一往的過程中,電影音樂的主軸「失去的獵場」也就鋪陳出來了。

音樂帶著淡淡的哀傷,旋律極度優美,共有10段音樂出現這個旋律。根據原聲帶的安排順序,出現「失去的獵場」主題旋律的歌曲包括:〈太陽旗〉、〈如太陽般的出擊〉、〈失去的獵場〉、〈命運之河〉、〈真正的人〉、〈莫那的光榮〉、〈相遇彩虹橋〉、〈傳說〉、〈最後一刻〉、以及〈賽德克‧巴萊之看見彩虹〉等樂段。

為什麼這部電影會以「失去的獵場」作為主題旋律,筆者認為這應該是和作曲者何國杰先生的出身背景有關。何先生是新加坡人,而該國社會是一個富裕且開發的相當完全的「城邦」(City state),由於是個小島,所以自古(包括英國統治時期)以來的生存方式,就是貿易和港口轉運,因此物質資源的豐饒就成為島民的最主要關懷和價值觀。在這樣的思考之下,由於日本是個先進國家,所以當太陽旗飄揚在台灣的土地時,一定會擴張統治的領域,到滿清時期力有未逮的山地部落地區,開採高山上豐富的自然資源,也因此早晚會和原住民的狩獵文化衝突。所以太陽旗出現,代表獵場的失去。接下來的音樂安排,都圍繞在如何拿回這個失去的獵場。而獵場對原住民來講,除了物質層面外,有更深一層的精神意涵。

或許有人會問,儘管獵場失去,但是在現代化的產銷安排下,平地的豬肉和漁獲可以供應山上的居民享用,原住民又何必那麼在意來源既不穩定,而且充滿危險的「獵場」的消逝呢?

事實上,背負獵物回到部落,只是最後的結果,然而更重要「獵場」反映出「獵人文化」裡,人和大自然、和人群以及和自己間的和諧關係,借用排灣族作家撒可努父親的話:「獵人的智慧足以清楚的掌握自然生態的平衡,所有的一草一木都是彼此相環扣著,誰都沒有權力被犧牲而造成失衡;存在的理由就是相互的依賴,當生存權力超過且影響自然法則時,野蠻是自然回歸原點的方法。」說獵人代表人類與大自然平衡的守望者也不為過。而維持大自然的平衡,是維持部落福祉必要條件。假若有一天,「獵人文化」完全失落,那麼和這個文化連結的原住民族群結構、價值觀和宗教信仰都將殞落,而原住民也將成為流浪故鄉的異鄉人。&nbsp

   失去的難道只有獵場?

在平地的物質文化進入原住民的部落以前,山上是個自給自足的所在。但是當這個封閉的環境成為自然資源的寶庫時,原住民的社會就受到未曾有的衝擊。阿里山和太平山的檜木、花蓮的大理石和白雲石礦產,以及山內溪流的砂石資源,住在都市的統治者以火車、卡車一車車將這些物產運往山下販售。而隨著統治勢力的到來,貨幣使用和消費文化掌握原住民社會的一切活動。

原本自給自足的社會發現,珍貴的山產卻換不到多少的貨幣。所以突然之間,大部分原住民變成窮困的低收入戶。為了換取貨幣,年輕人下山進入都市,成為社會底層的勞工階層,受到平地人的剝削,同時也造成山地部落萎縮成為老人和幼童的社會。

作家劉克襄的詩作〈大武山,我的媽媽〉描述當時原住民的困境:

「我最疼愛的小兒子,昨夜來看我。

我們沒有錢醫治他,

三歲就患不知名的病過世。

我的大女兒多麼勤勞啊,

十二歲就跟我耕作玉米田,

如今流落台北街頭

每個夜晚都要敲不同的門

每個夜間都要躺在陌生人的床頭」

《賽德克‧巴萊》電影已然落幕,但是電影所勾起的議題應當會有相當長一段時間,成為探討原住民問題,或是台灣史敘事的主題。期望台灣社會不斷反省這些問題的重要性,以避免將來重蹈覆轍的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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