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別企劃】宗教改革3-2 在歌聲中前進的宗教改革

編按:1517年馬丁‧路德因反對當時羅馬天主教販賣贖罪券,提出〈95條論綱〉,開啟了宗教改革,除了奠定新教基礎,究竟還來哪些革命性的改變?適逢宗教改革500週年前夕,《台灣教會公報》將接連推出三期專題報導,帶領你一窺宗教改革對視覺藝術、聖詩與改革中教會的影響與進展。

王貞文(台南神學院老師)

 

談到宗教改革,我們常想到的,是一些偉大的人物,如:第一位勇於提出〈95條論綱〉神學論題,要與教會當局好好就真理論辯的馬丁‧路德;在蘇黎世翻譯經典,努力尋求上帝話語要旨的慈運理;在日內瓦不斷與議會折衝,一步步追尋著更原本、更純粹的信仰,努力進行改革的約翰‧加爾文。但其實,宗教改革並不是單打獨鬥的英雄行動,而是一個漫長的思辯、教育、宣揚的過程。在這個過程裡,牽涉到信仰、思考、生活、權力架構,也碰觸並翻轉每個人的宗教情感、禮拜習慣、乃至整個人生。

宗教改革,有大動干戈的慘烈衝突,有權力架構彼此碰撞的強烈火花。但也有另外一股力量,就是透過詩與歌,透過會眾的歌唱,慢慢地讓人體會到一個新的時代、新的信仰重心。在歌聲當中,宗教改革在前進。而這些詩歌,直到500年後的今天,都還是我們教會裡美好的珍寶。

解構神聖的語言

中世紀教會逐漸失去信仰的動力的原因之一,是因為教會裡堅持使用古老的拉丁文,雖然拉丁彌撒優美而神祕,有著深厚的傳統根基,但缺乏良好訓練的神職人員,卻往往只是呆板地唸出彌撒禮文,自己卻不見得了解。而「神聖的禮文」也變成神職人員的領域,不容一般人親近。一般人民,更是把這些令人不解的禮文當成某種咒語,以不求甚解的態度,任人宰割地為自己的迷信付出代價。馬丁‧路德在宗教改革上一個很重要的進展,就是把這「神聖的語言」解構,把拉丁語彌撒通通翻譯成民眾習慣所用的淺白德語。

過去被認為不登大雅之堂,甚至沒有形成一個真正語言的德語,在馬丁路德的努力下,成為人民可以自己讀聖經的語言,也成為禱告、唱詩、禮拜用的語言。

馬丁‧路德受基礎教育的時候,是個唱詩班孩子,他熟知傳統的拉丁文的「葛利果聖歌」,彼時,他把這些熟悉的聖歌,與他的音樂同工一起改編成適合德語韻味的聖歌,好讓願意追隨這條新路的人,能用自己熟悉的語言來禮拜。1524年,他的音樂同工約翰‧華特(Johann Walter)就出版了一本《小聖詩集》,裡面包括主禱文、使徒信經等重要的信仰要素,都是優美好唱的。華特不使用那時流行的、常是用來讓專業歌手炫技的複音音樂,而是體諒一般大眾,作出有和聲、旋律清楚的有節歌曲(Strophic form),也就是我們現在習慣的「聖詩」的基本模式。這樣的音樂,所有會眾都可以一起開口唱,用自己的母語,完全可以理解、感受自己所唱,悟性與心靈得以開展,信仰得以受造就。

馬丁‧路德不只翻譯拉丁文的葛利果聖歌,也創作了許多聖詩,多半是由詩篇得到啟發。像最有名的〈上帝作咱安全要塞〉(Ein Feste Burg ist Unser Gott)(1963年版聖詩320首,2009年版聖詩603首),就是根據詩篇46篇所寫,寫出宗教改革開始時的掙扎與奮鬥,以及對上帝的道的堅定信心。他的用詞淺白,充滿那時代的張力。我們在這首詩裡會感受到硝煙、危難、生命岌岌可危的痛楚,也會感受到一個小修士要撐開一個新時代,那種義無反顧的強大熱情。他歌唱著:上帝的道不會被奪去!上帝的道永遠堅立!這首詩配上威騰堡當地的民謠曲調,帶領著宗教改革的腳步跳躍著前進。只是啟蒙運動之後,理性主義時代來臨,這跳躍著的節拍都被修整成整齊莊嚴,一拍一拍規規矩矩的,有點沉重,但唱起來比較整齊就是了。

我個人最喜愛馬丁‧路德根據詩篇130篇所寫的〈我從深處向祢求告〉,這首懺悔的詩歌曲調憂傷,和〈上帝作咱安全要塞〉的勁道不同,〈上帝作咱安全要塞〉強烈高亢,〈我從深處向祢求告〉低抑溫柔,放在一起,才能讓我們聽見宗教改革的廣闊深沉。在強烈的、決斷的「因信稱義」信仰告白之下,有一顆痛悔知罪、又深深被赦免之恩所震懾的心為根抵。

這些聖詩,在時代的處境下醞釀出來,成為一種新信仰情操的聲音,觸碰對信仰認真、執著的情感,成為禮拜中公共的語言,聖經的話語,尤其是詩篇,變得鮮活有力,上帝的道的種子,在無數人心裡發芽成長。

改革宗韻文詩篇

受到馬丁‧路德的啟發,歐洲各地燃起了宗教改革的熱情。在日內瓦進行的宗教改革的,是一群以約翰‧加爾文為首的神學家與市民,加爾文把當時改革者們的諸多想法加以論辯、討論,在許多因為強大的熱情而趨向激越的種種主張裡,尋找出平衡的、中庸的道路。

他們捨棄誇飾的、華麗的教堂建築,把聖人雕像和華麗的祭壇都移出教堂,讓教堂純粹成為上帝話語的空間。在禮拜儀式裡,也竭力讓人的聲音減低到最少,只讓上帝的話語被彰顯。他們又期待能除去宗教裡讓人情感衝動的成分,在教堂裡不以香氣、燭光、神祕的光影、精采的音樂等來讓人心醉神迷,而應該只是理性清明地傾聽上帝的話語。

因為改革宗的禮拜是如此講求樸素,許多人會認為改革宗沒有詩歌。但其實,改革宗有自己非常有特色的聖詩傳統,就是「韻文詩篇」,只唱聖經裡的話語,不唱人所寫的詩。

第一批韻文詩篇是以法文寫成,這是追隨加爾文的信徒們的母語。1538年,加爾文在日內瓦的宗教改革運動遇到了很大的挫折,以至於不得不離開日內瓦,暫時流亡在史特拉斯堡(Strasbourg)。在史特拉斯堡這段時間,加爾文的神學更加紮實,視野更廣,為日後回到日內瓦二次從事宗教改革打下堅實的基礎。

史特拉斯堡聚集著各地來的在本鄉本國受迫害的宗教難民,也是一個宗教改革裡各種思潮交會、相互影響的地方。就在這裡,加爾文開始為他所牧養的信徒們編寫韻文詩篇,讓他們也可以開口歌唱。主要是唱頌詩篇,以及聖經其他經卷裡的重要詩句。幾位音樂人幫忙建立了法文的韻文詩篇的曲調風格,音樂本身也符合改革宗講究中庸、理性、簡樸的精神,曲調莊嚴樸素,沒有強烈的變化,節奏也很平緩。

我們台灣基督長老教會承繼的是改革宗傳統,所以我們的聖詩裡,也保有許多改革宗韻文詩篇的聖詩。最典型的一首,是唱頌詩篇124篇的〈以色列族,你當照誠實講〉(1963年版聖詩第44首)。而多半的信徒都耳熟能詳的,可能就是本來用來唱詩篇100篇的曲調,在我們的聖詩裡,被用來當成「頌榮」:〈天下萬邦萬國萬民〉(1963年版聖詩508首)。

這些很內斂的曲調,和現在流行的甜蜜曲調非常不同,但在某些情境之下,還是會讓人感動得哭泣。它們伴著受盡迫害的法國新教徒(Huguenots),當他們在荒野,在山洞偷偷地聚會,在國家軍隊馬蹄的踐踏與長槍的刺殺裡,那些在詩歌中背熟的詩篇字句,成為他們最大的安慰。當所有的同伴都被逮捕或殺害,一小群剩下的餘民,流著淚,繼續堅定地唱頌他們的詩篇,對抗著浮華、貪婪、只有講求權力擴張的法王路易十四的政權。 當他們不得不流亡他鄉,這些韻文詩篇也隨著他們到了異鄉,至今仍被人傳唱著。

鮮活的信仰之歌

在16世紀所爆發的宗教改革熱潮,經過宗教戰爭與許多奮鬥,逐漸形成了好幾個新的教派:信義宗、改革宗、聖公會等等,各自有著屬於這個教會的信仰告白、教義教導、禮拜儀式與信仰生活風格。當這些教會的力量夠強大,站立堅穩了,教義固定下來,信仰生活的方式也大致確定了,其實不免就漸漸地失去新鮮的活力。

詩歌還是在傳唱著,對信徒進行潛移默化的信仰教育。傳承了馬丁‧路德的信義宗教會有著豐富寬廣的聖詩寶藏,許多出色的詩人,用他們的母語寫下不朽的信仰之歌。除了會眾在禮拜中齊聲歌唱之外,各地的教堂樂師也用這些聖詩當基本材料,寫出清唱曲與神劇,改編成管風琴演奏曲等。大概所有略微接觸音樂的人,都熟知這其中一位教堂樂師的名字:巴哈。這位創作能量驚人的德國音樂家,終其一生都只為了榮耀上帝而工作。他的音樂讓宗教改革所追求的核心信仰價值保持鮮活。

巴哈逝世之後,音樂的發展轉向俗世化。到了19世紀,不管是信仰,還是詩歌,其實都逐漸成為一種「文化」,是新興市民階級文化生活的一部分而已。需要一個新的轉折,這些信仰生活的音樂寶藏才會重新被發現,並且從教堂擴展到音樂廳,在市民生活裡歌唱著因信稱義的確信。

新教精神譜出 動人的信仰篇章

19世紀一位年輕的音樂家重新發現巴哈,將巴哈的音樂帶入音樂廳。他更承襲了巴哈的精神,重新用音樂來闡述信仰、詮釋聖經。這位年輕人,就是猶太音樂家菲力克斯‧孟德爾頌,啟蒙運動哲學家摩西.孟德爾頌的孫子。

長久以來被看輕,被視為與基督教文化格格不入的猶太人,在普魯士王國興起之後,得到比較多的機會,可以參與在公共事務上。哲學家摩西.孟德爾頌憑著他的智慧,成為知識階層所欽佩尊敬的思想領袖,他的兒子亞伯拉罕則是很有成就的銀行家,女兒桃樂蒂亞是文藝評論家,嫁給作家許勒格(Friedrich Schlegel )。詩人歌德在他們家出出入入,當代著名的作家、詩人、畫家,也都是這個家庭交往的對象。

亞伯拉罕尊敬自己的祖先傳統,持守他猶太人的身分,但他也被已經成為「主流」的新教(包括信義宗與改革宗)吸引。在他看起來,這個信仰帶來了進步與文明,有理性之光又非常優美,於是,他讓他的孩子們接受新教改革宗的洗禮,成為基督徒。

菲力克斯‧孟德爾頌受洗時12歲。這位早慧的年輕人很認真地看待這個基督徒的身分,挖掘著基督教世界裡的文化寶藏,特別當他擔任合唱團指揮,他把被遺忘的巴哈所寫的神劇《馬太受難曲》重新帶到聽眾前面。當他尋找新娘時,他娶了一位法國新教徒(Huguenots)的牧師之女,他們是被法國趕逐,被普魯士收容的宗教難民後裔。

孟德爾頌可說是在19世紀,以音樂復興了新教精神的第一人。他把信義宗和改革宗的聖詩寶藏重新加以發揮,寫成浪漫時期風格的合唱曲,編進神劇裡,也把曲調放入交響曲當中。他的第四交響曲「宗教改革」裡,就有好幾首聖詩,辨識度最高的當然是馬丁‧路德的〈上帝作咱安全要塞〉這首的旋律。

幾百年來在教堂裡被唱得熟練而「麻木」的新教聖詩得到新的活力,也逐漸得到原本已對宗教信仰冷淡的市民的傾聽。

孟德爾頌在他的音樂創作裡,大量使用詩篇,這是基督教與他的祖先共有的信仰資源,也是宗教改革以來,會眾詩歌最重要的部分。他又以巴哈為師,寫作福音神劇。他一生有三部神劇作品:《聖保羅》、《以利亞》、《耶穌》,很可惜,因為他的早逝,神劇《耶穌》並沒有完成。

在神劇《聖保羅》裡,我們可以「聽到」羅馬書裡非常精要的信息,確知我們所信,可以感受到上帝的真理之光怎樣照耀黑暗,狂熱的迷信和嗜血的殺戮暴力,怎樣在溫柔堅定的殉道者面前,慢慢醞釀著轉變的可能性。藉著描寫使徒保羅的悔改、轉變與傳道生涯,孟德爾頌用宗教改革之後的許多動人的聖詩,編織成一部人神對遇、被光照、堅持信仰到底的美妙信仰篇章。

這樣一位把宗教改革精神重新發揮出來的音樂家,身後應該也應當受到教會的敬重。但是,在20世紀的納粹夢魘當中,卻因為他的猶太人血統,他的音樂也受到棄絕、輕賤,納粹當局禁止他的作品被演出。德國許多教會也不敢作聲,甚至有基督徒非常同意納粹當局的做法,認為應當從新教文化裡除去一切猶太元素,並覺得這才是宗教改革的傳承。直到戰後,在德語世界裡對孟德爾頌較公允的評價才又慢慢回來。今天,我們都可以毫無芥蒂地唱著《聖保羅》、《以利亞》、《詩篇42篇》、《詩篇55篇》、《詩篇交響曲》,聖經的話語通過孟德爾頌的音樂,溫暖地照亮我們的世代。這是上帝在歷史中的攝理。

×              ×                ×  

「上帝啊,在祢的恩典當中,賜我們和平吧!因為除了祢以外,無人可為我們奮戰!」馬丁‧路德為他的追隨者翻譯了這首詩,成為禮拜中常用的禱告詩,孟德爾頌將它譜成非常優美的合唱曲,充滿毅力與忍耐的、滴水穿石的宗教改革,依舊在歌聲中前進。

廣告/美好腳蹤368認購

我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