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典的回聲】苦難中不放棄卑微擁抱

◎梁家瑜

◆流亡的普世經驗

1981年入冬時,瑪姬.瑪漢(Maguy Marin)在法國上演了她的第三齣舞劇《May B》,從此奠定了她現代舞大師的地位。

在這齣長達一個半小時的作品中,瑪漢融入了曾榮獲諾貝爾文學獎的20世紀作家薩姆爾.貝克特(Samuel Beckett)所有作品,徹底展現了貝克特作品中的荒誕意識。從開場時宛如「人之初」的凝然畫面開始,瑪漢在一個多小時裡,以具有高度象徵意味的群舞編排,演出了人類在此岸世界中建立社群、紛爭對立、追尋失落的各種樣態。隨著中世紀風俗音樂和舒伯特的古典聲響交錯,舞台的演出越來越混亂嘈雜,彷彿將所有20世紀的重負壓在每一個觀眾身上……

突然,最後一幕展開,空蕩蕩的舞台上一片漆黑,只有左側一束光芒斜灑穿過舞台中央。隨著這道光亮度逐漸增強,我們聽到若有似無的低吟,不知從偌大的劇院何處傳來。慢慢地,當我們開始可以辨識出吟唱的片段時,舞者開始從舞台右側,列隊魚貫而出。隨著歌聲漸漸變得清晰:「……從不負我……從不負我……血從不負我……」我們看到演員們搖頭晃腦地全數登台,手上各自拎著一個皮箱──這時全場觀眾都明白了,這是群逃離戰亂的難民。

沙啞的歌聲開始加上了弦樂,我們也清楚地聽到蒼老的聲音唱著:「耶穌寶血,仍不負我;耶穌寶血,從不負我;耶穌寶血,從不負我……」隨著悲傷遲緩的配樂逐漸增強,舞台上這群難民突然定住,回身,仰頭朝天:「XXXX!」發出一聲沒人能懂的咒罵,然後,向前衝!定住,轉身,迴旋,倒下……然後,再起身,搖頭晃腦地繼續前進,朝著舞台左側那道唯一的光芒,而弦樂宛如母親溫柔的懷抱,擁著蒼老的歌聲繼續唱著:「我知道的只有一事:祂如此愛我……耶穌寶血,永不負我……」

然後,歌聲與樂聲不斷重複,直到所有舞者消失在舞台左側的光芒中,又再度從舞台右側出場,只是這次卻少了一個人。他們繼續重複先前的一切,在啟程前咒罵蒼天,在路途上躲避風浪、奔跑、倒下、再起身,朝向希望的光芒繼續前進……。

在《May B》最後一幕,瑪漢以淺白又富含層次的方式,演出了流亡的普世經驗,正如同猶太裔哲學家茱迪絲.巴特勒(Judith Butler)在評論政治思想家漢娜.鄂蘭的時候所說的:「她將流亡(exile)經驗普世化了。」如今,在難民危機衝擊歐洲一年之後,我們終於可以承認,這經驗竟然可以如此切身。

◆對荒謬人世的微小祝福

然而令我無法釋懷的是,舞台左側那道光,和瑪漢為這幕戲所選擇的配樂。溫暖而撫慰人心的弦樂、不斷迴旋的「耶穌寶血,從不負我」的告白,為這齣向貝克特致敬的舞劇,添上了一抹與現代文學並不相融的柔軟。

是現實過於痛切,以至於瑪漢終究希望稀釋給觀眾帶來的壓力?還是這樣的選擇不經意透露了編舞家在整齣嘻笑怒罵的舞劇底下,掩藏著某種對荒謬人世的微小祝福呢?

或許是出於某種無從說明的影響,瑪漢在這一幕的編排,和這首〈耶穌寶血,從不負我〉(Jesus' Blood Never Failed Me Yet)第一次被聽到時,創造了近乎相似的場景。

這是首本來應該沒有人能聽到的歌。

在1971年,英國作曲家暨大提琴家蓋文.布里亞斯(Gavin Bryars)和朋友在倫敦市中心進行紀錄片拍攝,對象是在這個國際化都市底層生活艱困的無名氏們。面對鏡頭,這些流浪漢們開始把酒高歌,什麼樣的歌都有,從歌劇到情歌,而這首〈基督寶血,從不負我〉,正是其中一個流浪漢所唱的。

片子完成了,布里亞斯整理剩下的錄音檔,意外發現這首不知名作曲家所作的曲子,和鋼琴竟然搭配得天衣無縫;此外,這首曲子的和聲行進,共13個小節,可以形成一個迴圈(loop),換句話說,除非我們特意為它多加上一個中止的小節,否則這首歌可以不斷重複,永無止境。

◆安慰人心的無名聲音

布里亞斯將錄音膠卷拿到工作室,加上了弦樂伴奏,轉錄到連續播放帶上,然後出門去買了杯咖啡。等他再回到工作室的時候,一幅超現實的景象出現在他面前──工作室裡,所有人的動作都慢了下來,整個空間宛如沉浸在一股直探人心深處哀傷的氛圍中,有的人彷彿是突然被抽走了魂一樣,凝然不動,還有人就在自己的座位上,埋頭飲泣……布里亞斯端著咖啡,震驚於自己不過出去一下,回頭竟進入了宛如劇場舞台的時空當中。

好一會,他才明白過來,他離開時沒把錄音間的門關上,連續播放帶就不斷重複播著他剛配上弦樂的〈耶穌寶血,從不負我〉,一次,又一次,在倫敦街角一個無人認識的流浪漢,以他沙啞卑微的歌聲,將整個工作室裡所有被世俗生活拉扯著流轉不停的人們,就地安置了下來,陪伴著他們,讓他們陪伴自己,任由一個在現實中無路可出的可憐人的歌聲,在他們耳邊唱誦著最根本的信仰與盼望:「耶穌寶血,從不負我……」。

而這名流浪漢,此時已經默默地離開了人世,從沒機會聽到布里亞斯為他簡單的信仰告白所做的弦樂搭配。當然他更不會知道,在10年後,他的歌聲,被瑪姬.瑪漢選上,成為一齣現代舞經典之作在精神上的房角石。然而,正如同布里亞斯說的,這名流浪漢有「高貴而單純的信仰」,他的弦樂,只是為了「對此致上敬意」。

而今,這名流浪漢,將永遠不為人所知,但透過布里亞斯的編曲,和瑪漢的編舞,他的歌聲將永遠流傳,並讓人反思:或許,人世間的名聲、獎賞與榮耀,都不能展現基督的力量,而在人世間被排斥、被拒絕、被鄙視的,卻能散發出信仰真正的馨香?這樣的馨香,才真正給了在苦難、流離與迫害中的人,帶來了一點微不足道、卻無可取代的安慰與力量?或許,基督不是為了要成為人間頒獎舞台上的贏家,而是要擁抱在無人認識的角落中,無處安身的孤單靈魂?正如同潘霍華在《誰是今在與昔在的耶穌基督》當中所說的,基督是「為我」的基督,是愛我的,不然,祂為何要流下寶血呢?而祂的寶血,從不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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