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感 ，母親的堅持

「恁老母哦，沒幾件衣服，洗一個上午，有時洗一個下午。」每次回鄉探望母親，親戚、鄰里們一看到81歲的母親還在用手洗衣服，就會以非常不以為然的口吻對我說：「你們家的洗衣機是買回來好看的！恁老母哦，是古早人喔？都啥年代了，還用手在洗衣服&amphellip&amphellip。」

我的母親不是古早人，卻「要求完美」，有非常環保的「古典、精緻的堅持」。每次看到母親佝僂著矮小的身軀在庭院裡，用赤裸裸的雙手在搓洗衣服，就很不捨。

「為什麼不用洗衣機洗？」

「驚會破、洗未清氣啦（洗不乾淨）。」

「為什麼不戴塑膠手套？」

「纏腳絆手的，無法度工作。」

就這樣，不分春夏秋冬、水溫寒冷或冰涼，她天天用雙手就著肥皂搓洗衣服，結果是指頭潰爛、龜裂、指縫呈現紅腫、纖維化到很像極嚴重的富貴手，到慘不忍睹的帶血糜爛狀。每次，我一看到或想到她那雙手，就心疼得很想哭，無盡地揪心和心酸，忍不住感嘆：「怎會有人追求完美、不愛惜自己若此？」每次回去，就時常為了洗衣服和擦地板要跟她「大戰」幾回合。

為了不讓她虐待雙手，我會趁她不注意時把衣服用洗衣機洗了、曬了，當被她發現時，她就會大吼：「啊，妳不要這樣幫我洗，洗不乾淨的啦！」姊姊們和我總是冒著被她罵的危險，偷偷幫她把衣服洗掉。如果非農忙期，她會把全部衣服或她認為未洗乾淨的部分收回來，重新用手再洗一遍。有時，我忘了她「穿竿」的曬衣服方式，直接用衣架吊起來曬，她也會收起那些衣服，重新一件件穿過竹竿來曬，她認為，這樣衣服才能完全曝曬到。

她的「古典精緻堅持」，還包括使用回收的柴燒熱水、儲存堆肥、洗碗和擦地板&amphellip&amphellip。當大家都用熱水器直接打熱水時，母親仍然用傳統的灶燒熱水洗澡和洗碗。因為農村總會有很多可以當燃料的廢料，有時村民拆舊屋，有不要的木頭，她也會用兩輪拖車去撿回家備用。母親從未讀過孫文講的「人盡其才、地盡其利、物盡其用、貨暢其流」，然而，她的一生都在執行前3項理想。

她認為鍋碗瓢盆洗了之後，都要再用熱水川燙過才能殺菌，用了不會肚子痛；地板用冷水擦過一次，也要用熱水再擦一次，才不會油油的。任何有機物，像果皮、菜根、泡過的茶渣&amphellip&amphellip只要能當堆肥的東西，都要裝袋，用腳踏車載到田裡給水果或農作物當堆肥。

我家五姊妹中我排行最小，尚未外出謀生之前，母親都叫我「豬尾仔」，姊姊們總是分派掃地和燒熱水的任務給我。母親教導我，在掃地時如果發現可以利用的物品，要分類蒐集起來再利用，就算是塵土也有利用價值。在物資缺乏的農村，每次走在路上或掃地都好像在「尋寶」。燒熱水時可以明正言順地「玩火」，尤其在冬天，這項任務是我的最愛，一邊將柴堆疊成一正一反的「辯證隊形」，讓它易於燃燒，一方面烤火取暖，同時觀察火勢的變化或聽那噗噗吽吽&amphellip&amphellip的不同聲音。母親教我燒熱水：「豬尾仔，妳在起火時先用甘蔗葉點燃，一支大柴搭配其他玉米梗或細柴，中間要有一點空氣才燒得起來，也才燒得久。」燒成灰之後也可以當肥料，真的一點也不浪費。

除了用心做家事，母親對父親的關心也是我們的榜樣。每次父親去田裡灑農藥，就算田裡沒有她的事，她也會不怕辛苦地陪同前去做伴。有一回，鄰居問我：「每次妳爸灑農藥，妳媽又不會灑也都跟去，是去玩嗎？」我不知道她去的用意，就跟鄰居回答：「嘿嘿嘿&amphellip&amphellip想去就去唄！」後來問母親，她說：「我當然要去呀！農地那麼大，也不一定都有人在旁邊。萬一，他不小心吸入農藥，中毒暈倒在田裡，誰知道？」在母親精緻思考下，任何事都非常細心。

父母合作辛勤耕種幾分田，收入非常微薄、不固定，在艱困中養育我們到國中，但孩子若繼續住在鄉村無法生存，所以國中一畢業，我們就出外謀生或半工半讀。每當我們回到家，就是母親最歡喜的時候。每次她除了會很著急地張羅什麼土產，或買一些都市買不到的「好料的」讓我們帶走之外，母親最關心的是：「豬尾仔，妳什麼時候要再回來？」如果有了日期，她就會趕快跑去日曆那邊，把我要回來的那一天折起來，預先做記錄，以便預備什麼「好料的」的給我。

省親期間總會結束，姊妹們必須回去都市上班，當我們的車從家裡的院子緩緩離開時，母親就會依依不捨以小跑步地跟著我們的車「跑」一段路程，沿途交代她似乎永遠交代不完的話，直到她「跑」不動為止。這時車內的我通常正努力地用最大的力氣強擒住眼淚，微笑地跟她揮手，不讓母親看到我的感傷。

年事已高的母親，動作一天比一天遲緩，做家事做到半夜，仍堅持她的「古典、精緻」的家事哲學。姊妹們想聯合出資找一位鄰居幫她做家事，沒有人願意用她的「古老」方式，用手洗衣、擦地&amphellip&amphellip。姊妹們怕她太累，只好依照她的方式，在找不到人幫忙的情況下，大家儘量抽時間輪流回家，陪她、用她那「精緻古典」的方式做家事。

本來，我回去都只住1、2天，這次，母親告訴我：「我母親81歲死，我已經81歲，所以，我也快要死了，妳要常常回來，多住幾天&amphellip&amphellip。」看到她吃飯吃到睡著，做什麼事都會睡著。她要做什麼事，我們都說：「我們一起來。」當然，用手。

手感是她的堅持之一，信仰也是她的堅持。在這個年齡，我提醒她：「無論發生什麼事，都要記得呼求主！」有一次我跟她討論「不可以懷恨在心」的話題，她告訴我：「我受過的所有委屈，上帝都知道！」有很多事她都記不得了，但是，當我為她唸詩篇23篇時，我唸上一句，她就很快地背出下一句，足見神的話語已經內化到她心裡，下次我要再朗誦其他篇章，這件事成為我們母女間最重要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