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中山堂 是光復,還是再殖民? 下

文◎光益

攝影◎黃謙賢

本政治學者若林正丈在論及台灣近代曲折的歷史進程時指出:「台灣歷經過三個性格迥異的帝國(作為古典之世界帝國的清帝國、作為近代殖民帝國的日本、作為二戰後『非正式帝國』的美國)體系之邊陲地位,其中或被編入或被庇護,刻畫出一段獨特的發展歷程。」中山堂見證了台灣近代史上的許多重要時刻,於此三個時期都有分參與。

 離不開威權的政治文化

就公共建築而言,建築不單單是藝術,建築同樣是政治。有體現民主價值的建築,亦有體現獨裁價值的建築。有趣的是,幾乎每個現代獨裁者都對建築有著狂熱的興趣,希特勒、史達林、毛澤東、蔣介石、金日成、西奧塞古(Nicolae Ceauşescu)、薩達姆‧海珊無不如此。

希特勒是將極權主義意識形態與建築美學融為一體的第一人。希特勒的御用建築師施佩爾(Albert Speer)利用現代商業建築設計和舞台設計的技巧,將建築變成向德國民眾和國際社會推銷納粹主義的商品。施佩爾設計的新總理府得到希特勒的青睞,通過新總理府這個看得見、摸得著的具體形象,希特勒和施佩爾為德國民眾製造了一個「和平統一」、「大國復興」的海市蜃樓。

當第三帝國灰飛煙滅、希特勒在總理府地下室自殺身亡之後,英國建築評論家萊昂內爾‧布萊特在柏林總理府的殘骸中,偶然發現這座建築的設計竟然如此簡潔和純淨。他寫下評語說:「施佩爾的藝術品味是無懈可擊的。令人奇怪的是,如此冷漠、如此切合主題的建築竟然會散發著邪惡的氣息。」顯然,這種「冷漠的純淨」風格,是讓納粹建築具有巨大感染力的關鍵所在。

而中國國民黨的文化底蘊遠遜於德國納粹。國民黨未能創建出一套與它的威權政治相對應的現代建築語言,國民黨甚至無力在台灣修建如日治時期的台北公會堂那樣的公共建築──不是缺少資金和資源,而是缺乏審美能力與想像力。國民黨要嘛是拙劣地模仿蘇俄共產主義風格的、火柴盒式的建築,要嘛是單調而重複套用中國古代帝王建築的元素──受宋美齡主導、蔣介石干預的陽明山中山樓、圓山大飯店均是如此。

陽明山中山樓的外觀仿照北京天壇的樣式,似乎在警告芸芸眾生:享有祭司上天的最高權柄的,唯有蔣介石一人。蔣介石鍾愛的中國宮殿樣式與希特勒鍾愛的羅馬神殿建築樣式,表面上看不一樣,但背後的精神取向殊途同歸。

 獨裁者揮手的偽裝

1945年,台北公會堂被國民政府選為第二次世界大戰中國戰區受降儀式的第15個受降區之受降地。在其2樓高貴典雅的大宴會場,國民黨將領陳儀代表太平洋戰區盟軍最高統帥麥克阿瑟將軍接受日本台灣總督兼第十方面軍司令官安藤利吉將軍投降。此後,大宴會場被改名為「光復廳」。

1946年10月21日,蔣介石抵達台北,參加在此舉行之「台灣光復一週年紀念大會」。國民政府遷台之後,此處亦為最具象徵性的政治舞台,包括蔣介石宣布「復行視事」、3次連任總統就職大典均在此舉行。2樓陽台可俯瞰前面寬敞的廣場,當年蔣介石宣誓就職之後,就曾攜宋美齡站在露台邊,向廣場上的民眾致辭和揮手。從當年的照片上可以感受到威權時代個人崇拜的氛圍。當然,此處之氣勢遠不及北京的天安門城樓,蔣介石在此接受萬民擁戴也比不上毛澤東在天安門閱兵及接見百萬紅衛兵,威權統治畢竟比不上極權主義。

在陽明山中山樓落成之前,中山堂成為召開國民大會、正副總統就職典禮及政府接待外賓的主要場所。舉凡美國總統尼克森、南韓首位總統李承晚、南越首位總統吳廷琰、菲律賓總統卡洛斯‧加西亞、伊朗國王巴勒維等元首來訪,都是在此接受國宴招待。1954年,《中美共同防禦條約》在此簽定,該條約相當長一段時期內確保了台灣的安全。

中山堂也曾是國民大會開會的所在地,一樓原封不動地保存了蔣介石的臨時辦公室,名之曰「蔣公紀念室」。內有一張檜木材質之巨型辦公桌,桌旁備有一龍頭燈飾,於側臥床位休憩之用,以龍的裝飾顯示主人的身分宛如皇帝般的尊貴。

1999年,中山堂前的廣場落成了一座「光復紀念碑」。紀念碑以「歷史留言版」、「靜默沉思台」為設計概念,碑上以日本人接管台灣的1895年為起點,每年一刻痕,不銘碑文,讓每個人都可以做出自己的詮釋。

本來,這一設計堪稱「不著一字,盡得風流」,偏偏後來的主政者畫蛇添足,在紀念碑前又設置一個具象的「歷史長軸」,鐫刻冗長而浮誇的碑文。

1945年,台灣「脫日歸中」的過程,是否可用「光復」一詞來概括,目前在台灣存有多種不同乃至對立的論述。若林正丈認為,雖然蔣介石政權以「正統中國國家」自居,但台灣並非一個「正常國家」,而是一個由中國內戰敗逃的「武裝政治移民集團」移居台灣後,被中國人占據結構上之優勢地位的「遷占者國家」。台灣很多持本土立場的人士認為:1945年,台灣政權的更迭,不是光復,而是「再殖民」。公會堂被改名為中山堂,並見證了二二八屠殺以及台灣民主運動中的若干次街頭抗爭,就是台灣遭受「再殖民」以及台灣民眾竭力「去殖民」歷史之縮影。

歷史不能用傳奇來書寫。兩蔣統治時代,中山堂是獨裁者向民眾揮手的地方,是獨裁者表演獨角戲的舞台;對於民眾來說,此處呈現的是一種精心偽造的虛假的公共生活場景。英國作家奈保爾(Naipaul)說過,一個民族只有學會了以另外的方式閱讀自己的歷史,不再接受掠奪政治,才能擁有真正的自由。台灣已經出發,正在路上。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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