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瑪

劉玉雯(台南中會南門教會會友)

校園內又傳出了性侵案件,是由被害人出面指控。友人不明白的問:「為什麼還要載學弟回她家?」言外之意,一如多數人的直覺反應:女生自己不檢點,引狼入室,不意外。

我想聊聊她瑪的故事。

她瑪,妳收到大衛王的命令時,那日陽光的溫度,風的強弱,樹枝間錯落交疊篩落的點點光輝,或是草葉在時令中所散出的氣味,種種環繞包覆著妳,使妳成為一立體有血肉的日常的一切,是何種樣子?

然而妳只能在聖典之中,被首先出場的3位男性環繞,被迫保持著絕對沉默。那沉默,怎麼在千年後的我仍感到如此熟悉?在我上一輩,以及那之前的女性們,也是如此沉默地穿梭在各種被社會結構所強勢劃限的活動領域裡──小孩、家庭、或只是把家庭中「該」盡之責原封不動移至其他空間,例如教會。她們會被稱為「內人」,顯然意味著不該在任何時刻拋頭露臉。賢良才德的婦人就該如此行。「在聖徒的眾教會中,婦女應該閉口不言;因為,不准她們說話,總要順服,正如律法所說的……因為婦女在會中說話是可恥的。」(哥林多前書14章34~35節)在千年後的這一段話,仍有許多人深信不疑。

安全網下的噤聲依附

我約略懂得她瑪的沉默,因為由男性宰制與君尊結構所訂定的律法如是說。妳沉默而順服,如同我之前的千百名婦女一般,失語地依附在父權的旗氅之下。

這樣的依附與盲從的順服畢竟是張安全網,它將女性的眼睛矇起,不用看到相對於「內」之外的「外」。那裡有懸崖、走獸、荊棘、荒野、暴戾、風暴、屍體。它認為女性天生弱者,不可能承接那些。世人對女性的想像只有賢德與順服,從來沒有冒險犯難或勇於進取。那安全網之外,是有權有勢男人的戰場與廝殺的格鬥場。更重要的,它不准女性看見自身所承受的屈辱。

她瑪步入了暗嫩的房中,在暗嫩眼目長久的耽溺凝視下,開始做麵團、揉麵、做餅、烤餅、倒餅。她瑪,妳是否一度覺察被凝視的異樣之處?妳曾經活在被凝視的恐懼中嗎?許多女孩都有這樣的經歷:華燈初上的時候,在不算長的地下道裡,只有我與幾名他校的男學生時,我常常必須隱忍他們輕佻的目光、言語可恥的調侃。甚或在擁擠的車廂中,要擔憂身體的哪個部位,是否會被另一具陌生的身體貼著衣物碰觸。我不知道有多少女性,終日總是活在這種惶惶的威脅與恐懼中?但更有可能的,是她瑪早已習慣滿遍在日常無時無刻的凝視?包括未能警覺到君尊結構霸權的讀者的凝視。那些凝視,奇蹟似的,在歷史的更迭動盪中存活下來,直至今日。凝視表示:女性舉止就該端莊合宜、衣著不可曝露、要相父教子、生兒育女、對於家務的要求與期待、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從屬地位與他者……一個個樣品版模似的,一次次套在女孩、妻子、母親、媳婦身分上,甚至越中產階級,凝視的威力就更大。此種凝視的威力,在於其能夠繁衍於無形。被凝視者在內化了那些凝視後,再以此凝視去規訓她人。

她瑪,我們都被打造成一具具順服而噤聲的身體。僅管在離妳千年之後,我成長中所面臨過的凝視並沒有被拿掉太多。從年幼時期被套入「女孩應有的樣子」;衣著打扮永遠要成為任何人都能拿來指指點點的事;從開始有月經的年紀起,是如何被教導自己是一具污穢不潔的身體;在論及婚嫁聘金時,我感覺像個可以被拍賣的商品。在母親把水潑在地上那一刻,我覺得是被本族遺棄的女兒。婚後首次在夫家過農曆年,才苦澀地懂得母親總不愛這節日。在清明時節,憤怒地看見女性被迫飄零的生命系譜──結了婚的,死後將被劃在夫家墳中;單身的,華人傳統上連墳都無法歸至本族。許多看似不起眼的傳統日常,原來就是這樣一點一點的把女性劃上叉叉,長期緩慢地進行精神強暴。我時常感到迷惘,何以女性必須被如此對待?身為女人,這是一種原罪嗎?

男性凝視與女性歧視

她瑪,我們就是長久以來被灌食著這樣有毒的迷藥,告訴妳女性始終是殘缺的,不完美;需要被檢討,可以被任何人檢討;犧牲與成全是至高之婦德(想像力還是只能到此),人們並不在乎妳的尊嚴必須被賤踏輾過;只能站在陰影處,儘量不被看見,不要出聲,成為附屬,甚或只是可被拋下之物。如果女性要突破困難長出力量,也會這樣一片一片被削去,被成為弱者,成為自己也嫌棄的鏡像。儘管在兩性平權議題上,女性有了些許成效;但是,只消一次的性侵案件,便足以完整曝露父權意識型態結構的深層裡,對女性無所不在的歧視偏見。

在凝視之下的惶惶威脅與恐懼之中,那威脅與暴力化為猛獸,在無視她瑪的抗拒之下,撕裂了妳的肉身。她瑪,在這樣暴戾驚駭的事件中,幾乎無力抗辯,甚至只能悲涼的哀求:可以求王,他必不禁止我歸你。在驚鴻一瞥後,她瑪就迅速的消失在篇幅之間,只知道她孤孤單單地住在押沙龍家中,便再無後續。誠如我的當代那些受性侵的女性一般。她們幾乎沒有話語權,大多都繼續沉屍在那惘惘恐懼之中。她們不敢說,因為社會與主流聖經詮釋者已經成功地打造出弱軟又隱忍的女性身體,也因為性被長久污名化的緣故。或更因為從來沒人跟她們說:妳不應這樣被對待。這不是妳的錯。

她瑪,若妳挺身而出,向世人揭露了這惡行,誠如輔大與北大那兩名勇敢提出控訴的女性,妳會心碎地看見,妳得到的將是許多對於受害者的殘忍指控與侮蔑,誠如大衛王因寵愛暗嫩而憤怒妳。許多人會謾罵妳:為什麼要穿得那麼曝露?為什麼行為不檢點?為什麼不懂得注意自身安全?……那些無窮的「為什麼不」,永遠都是一層一層往女性身上堆疊;千錯萬錯,都是女性的錯,彷彿女性從小到大經歷過的歧視與傷害還不夠。

我曾經也是矇了眼,這樣苦毒地想著被性侵者。直到有足夠的異質生命經歷證指告訴我:受到傷害不是女性的錯,而是我們一直被矇蔽了眼與心,看不見結構中的荒唐與壓迫。

反觀,鮮少人會首先把手指嚴厲的對著加害者,質問:就算今天,有女人裸體走在街上,也沒有人可以不經過她的同意,就任意對她的身體做出侵犯的舉動。不把對方當成一回事,可以任憑己意而為之,無論有無成功插入,都是蔑視他人也是人的暴力。

以性為名的沉重枷鎖

一次又一次,當有勇敢的女性扯掉被安全網矇蔽的眼,艱苦的要從「羸弱的受害者」位置上離開,練習成為一具主體,清楚地說出自己的聲音,奮力地要占據長久以來為著君尊結構服務的話語位置,並抵抗無所不在的凝視時,她如果不是被惡劣尖酸的評論傷得遍體鱗傷,也很有可能被自以為風趣的玩笑話四兩撥千金。無論哪一種,都是有意或無意對這些女性努力的否定與輕忽,同時徹底反映出文化裡仍未消弭的,對女性的歧視與不當一回事。美國的川普對女性的歧視論調並非特例,也正是因為其日常性,更加驚悚。

那兩名勇敢的女性,她們身為受害者的發聲,有很大一部分,是替女性發聲,替眾多的她瑪發聲。她們讓我看到女性不必背負弱者之名,可以努力掙脫「性」與其他加諸在女性身上沉重的枷鎖。因她們的苦難,我們能夠獲得醫治與力量。千萬不能讓她們奮力發出的聲音,散為風中的灰燼,或又被輕易地掃到角落去。她們的聲音,要成為一隻隻將矇起的雙眼去遮蔽的手。她瑪,妳千年來埋在深不見底的黑暗中,妳孤孤單單被強暴著的靈魂,如今有一絲絲的裂縫,有薄薄的,如晨曦的光能夠照進來。但願這尚羸弱的光,可以成為妳仰望的盼望;但願這光,終能敲裂將妳埋葬起的黑暗,撫慰療癒被撕裂的靈魂。她瑪,但願妳能見證,當有一天,就算我裸體走著,也毋需擔心被任何人凝視與侵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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