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連載5-4旅行不賞櫻│寂寞開最晚

插圖/張嘉琳

◎劉曼肅

接連的兩天,我們在都會的聲光世界、應接不暇的街景和商品、招牌、霓虹燈的色彩炫惑中行走,見識了台客和陸客的購買力,從他們的購物籃,可想而知網友大推的是些什麼品牌和品項。

後來我們搭JR抵達北邊的仙台,這座城比大阪安分些,讓我脫離「一條通」的迷亂。進了旅館,已經很夜了,我安心地在旅館櫃台邊放下行李。這時,耳邊傳來熟悉的語言,台灣旅客的談話讓我這聽不懂日語的耳朵靈敏了起來,他們沒說幾句話,但「夜櫻」這個詞彙著實在我心上跳了起來。我想都不想就抓著外套狂奔,在荒涼的大街上,冷風呼嘯著,我祈禱:公園的燈一定還要亮著,等我!

這一次,他只說了句:「趕不及了,燈一定關了。」卻步伐穩定地跟著我跑,沒有再抱怨什麼,一路上只有腳步聲。

我不辨方向。我承認,沒有地圖,我跑了一些冤枉路,但遠方有街燈,而我朝向黑暗的樹影而去。當我停下來的時候,定睛看那高聳的大樹,那在風中搖擺的巨大黑影,天空中飄下來漫天細雪,翩翩飛舞,在冰涼的空氣中,打在我的臉上。是雪?還是雨絲?燈亮著,照著樹,樹下的灌木是茶花,紅豔豔的,除了茶花整朵掉落,地上鋪滿細柔輕薄的淡色花瓣,是櫻?風中翻舞的花瓣映射著光,像大量的星星掉下來了。櫻花出於讓自己一無所有的意志,密集、停不下來、像流著生命的血一樣撒下來。毀滅性的美學!

讓形容枯槁的都揭露給我看吧!我遠看巨大的染井吉野櫻在風中揮舞著枝子,至於階梯旁,垂枝櫻低身輕撫著似的,毫無力氣堅持什麼。這麼夜了,搖曳的燈影下,櫻樹有了明顯的表情,強烈而無聲的粗糙樹皮傾訴著乾旱、颱風、海嘯帶來的反覆難堪,年復一年地忠於自己而必須讓無數細緻無瑕的花朵毫無保留地冒出來,再毫無保留地放手、散去直到無影無蹤。我在小山丘上,從櫻花枝椏中望向街燈,感謝燈還亮著。我的心鼓脹得喘不過氣來。

一直在旁邊的他,片刻異常的安靜之後,忽然說:「我想買一瓶啤酒。」聲音是高昂的。

我說:「好!」那帶甜味的聲音,嚇著了我自己,我許久不曾這樣笑著說話了。

我高興的是,他的語調不再糾結著、猶豫著或扭曲著,而是平淡坦白說出了自己的需求。而且,他說了一個重要的字「我」,他許久不說用這個字開頭的句子了。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多少年來,他的第一人稱神祕地躲著,因為他的「我」不見了,我們的對話不是變成他的自言自語,就是我的獨白。

我終於想通了,兩個「我」才能對話,單單一個我獻身於對話已經很久了,於是就苦了,於是我放棄了對話就不是很難理解的事了。想起這些,我的心忽然就空蕩蕩的,像櫻花掉光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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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累了。高興過後,我就累了。不知道明天我會遇見什麼,睡前我一面敷臉,一面把臉書和Line看完,沒有什麼新鮮事,浴衣照和櫻花瀑布的讚數和回應文,大概是我用臉書以來的最高紀錄吧,但我沒注意看完朋友新的貼文就睡著了。

隔天從仙台到松島,他去參加研討會,我又可以獨自行走了。松島很小,景點距離近,適合走路。我四處走著,在與陸地一橋相通的幾個小島上穿梭,目光在奇特形狀的松樹上梭巡,松樹林中偶爾飄下來一陣櫻花瓣,我都不會驚訝了,山櫻花無所不在是我已經熟悉的景象了。

許多小小的島在汪洋的海上孤立著,島和樹緊緊相依,松樹適應了海的鹽分,也護住了土壤,有了樹,島,終究沒讓大海給吞噬,但樹就長成了多災多難的形狀。這就和東大寺很不一樣,東大寺是個平靜安穩的環境,樹長得周正。

我想起了和A在奈良的會面,東大寺的咖啡館,紅豆藕粉糕的滋味,那甜糕被微苦不苦、微澀不澀的綠茶引導著發散多層次的感覺,我分辨不出最後留下的是甜還是苦。

A仍然高挺,見到他時,我爽朗地笑,極力壓制我的羞澀,但我彷彿回到青春年少,整個身體年輕起來,腳步輕盈起來,每個細胞都從死亡的氣息中復活了。我第一眼就看見了他的溫柔,那個「我懂」的眼神,我渴望很久了。

我不是沒有姊妹淘,不是沒有知音,但一個男性以護衛的力量表達他的「懂得」,是我曾想一生追求的目標。我不是說我不幸福,所有臉書上的朋友都知道我過得很好,我在臉書上公開表達那麼多短文和照片,那美感,朋友都可以解讀,輕易得出我過得很(粉)幸福的結論。

當然,若要提起我的烹飪、我的收藏、我的插花、我的宴客下午茶,甚至我的旅行,我都留下許多堪稱「膾炙人口」的紀錄。(不然讚數很高是代表什麼?)但在臉書,甚至對他,這次的會面,我不會吐露半個字的。

A高中時候若有似無地細心維護著我,那時我常常笑,A說我一直是甜的。關於這一點,我覺得他說的不能算是事實,但我內心苦,若誰說我是甜的,都會令我感動莫名。

多年以後我們在臉書上找到彼此,雖然他取了個我看不懂的日文名字,還好他附加了中文姓名,還有清楚的大頭照。我第一次發出私訊的時候,說:「找到你真不容易。」按下Enter鍵之後我很忐忑,直到收到他的回覆:「好想念妳甜甜的笑容」真是令我激動。我想對他說,經過這些年,我已經不甜了,甚至滄桑得微苦。當然,這些話終究我不想說出來。

A的輕鬆幽默渾然天成,每一個動作、言談散發著自在和自信,A的微笑很吸引我。尤其現在,經歷過婚姻中的孤獨、無言可喻的困境,我有某種解密的飢渴。

雖然Y並沒有遺棄我,但是我感覺自己被遺棄,我的孤單比獨身更寂寞。經過這些年,我越來越不理解自己,我想知道當年的我怎麼了。

A堅持要請我喝綠茶,堅持點紅豆藕粉糕,並堅持分一個咖啡口味的馬卡龍給我,他雙手撐著桌面的樣子,看起來是個不讓任何人擺布的首領。

「當年我早知道,我會把人生安排得很好。」A笑著這麼說:「我知道妳也是。」

我?你早知?(事後我想到,我這麼驚訝,看起來一定很蠢。)

A點頭時,嘴角堅硬地抿緊,抿出了很多細紋,與他的柔和很不搭調。A說了一件當年的事,喚醒了我的記憶,好多我不該忘記的事。A說我的制服裙子好長,這至今令我發窘,原來我從高中時代就很「老土」。A說我很「單純」,聽起來根本就是「蠢笨」的同義詞。

A說話時還是喜歡直直看著我的眼睛。一如以往,我躲避這種眼神,我怕被看穿。面對他的時候,我毫無自信,我彷彿一無是處。我當年究竟為什麼迷戀他?

A說,在日本住了20年,受「櫻花精神」許多啟發,櫻花在枯枝上開滿無瑕的花,然後落盡,A不無崇敬地說:「受此薰陶,所以日本人追求極致,台灣人不懂,毀滅性的美學。」然後他說,短暫卻美好的過去是死,如今他在日本重生,他後來又說了櫻花與「武士道」的關聯。

沒想過學生時代仇日很深的A對日本如此崇敬,我滿腦子轟轟作響,已經聽不清楚了。

A自豪地說著日本文化,我開始覺得有東西刺痛著我。我感到這麼多年來自己處處委曲求全,凡事協調適應,如果我是一朵花,一定就是那種開了不覺得有多美好、枯了也沒人知道的小野花。我太可惡的「中庸」了。

然後他笑容滿面、翹著嘴角、戲謔地說:「我『之馬』來了。這妳知道吧,女人叫老公就要用『阿娜答』,男女有別喔。」他補充說:「台灣人老搞不清楚。」

我想我的笑容是僵硬的,在一剎那間,我從A的眼神中看見我令他失望。或許這樣,當年他沒有選擇我。

那是一張無瑕的臉,層次精緻的塗著粉、腮紅和唇膏,恰到好處的微笑角度。身上衣服的搭配簡潔素雅,線條講究,布料筆挺無皺痕,最高調的是那條頸上的項鍊,珍珠的亮光,刻意的不卑不亢,說不上來的一種櫻花綻放時的驕傲。

我感覺受到羞辱。光是比髮型,我就足以切腹自殺了。

我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總之我微笑,說再見。(或許我的嘴角抽動,顯得不太自然?事已至此,我還想挽回什麼?……)

A攬著他的日本妻,頭也不回走了。(日本人哪有這樣挽著妻子走路的?未免也太洋派了,你這雜食的傢伙……)   (待續)

繪圖/張嘉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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