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是由故事所組成──撒該們與繪本的可能

劉玉雯(台南中會南門教會會友)

撒該躲貓貓

耶穌那時已聲名大噪,所到之處萬人空巷。一日,許多人聽聞他要經過耶利哥,便紛紛湧至街道上。人海實在太過洶湧,推擠混亂也許接近暴動邊緣,人人只能自顧自的安危。身材不高的撒該,好像要被人潮滅頂,他也並不期待誰會在此時此刻,善意的替他開出一個能夠見到大名鼎鼎耶穌的位置。他自知人們多麼討厭他,身為一名富裕的稅吏長,他背地裡收到的白眼與唾沫,已遠遠超過他的身量。

稅吏長用高傲、鄙夷、冷酷來對抗一切的不善意。面具戴久了,似乎就黏成了一片皮膚,虛實難辨。

但稅吏長實在太好奇這位名為耶穌的人。沒錢沒權,何以能夠召喚到成群成群的追隨者呢?眼看他就要錯過,望見附近有棵適宜攀爬的樹,也就管不了精美的衣褲會汙損,奮力擠開人群,如孩童般用盡四肢的力量,爬到樹上,視野剛好能夠橫越人海;枝葉婆娑,恰恰能夠隱蔽他的身影。

他想起了幼時曾玩過的躲貓貓:藏匿在不被發現的地方,又總忍不住偷偷探頭朝外瞄,觀察外頭的動態,並且要在快被發現時掩住口,盡力不出聲。想藏起來,怕被找到,卻也恐懼不被找到,被遺忘。撒該在樹上等待時,身體記起了那種緊張與恐懼的記憶。只是沒有人會來找他了,就算探頭出去也不會有人發現他,連撒該自己都想不起來──到底誰會要找他呢?像孩子找朋友出去玩那樣出自肺腑地找他。而那些兒時的玩伴呢?這些年來,他似乎離自己很遠了,也離世界很遠了。人潮如繁星,彼此卻相隔如江海。

「撒該,快下來!」啊,是玩伴找到他了嗎?撤該還惘惘地沉在回憶裡。「撒該,快下來!」撒該從篩落的樹影與揉碎的陽光中,將目光調頻挪移至聲發之處。那聲音剪過眾人的喧囂,清楚肯定地臨到他。

是耶穌。眾人簇擁圍繞著的,那必然是耶穌!在更多疑惑翻騰而來之前,例如耶穌是怎麼知道他的?撒該先被那呼喚震懾──他彷彿回到還會玩躲貓貓的時光,他以為不再有人喊著他的名字,尋找他了。他以為已經習慣隱翳在無人處,耶穌的那聲呼喚,像是把舞台上的布幔劃破,把他自以為的戲碼拆穿,重新與世界連結。「撒該,快下來!」撒該被找到了,他才知道自己多麼希望被找到。布幔也好,面具也好,都在那聲呼喊裡被消融了。撒該歡歡喜喜地,重新與自己相遇,與世界相遇,不再藏身於匿名中,因為被找到了。

心靈貧窮的人有繪本了

千年後的人們與躲在樹上的撒該,也許仍擁有驚人的相似性。即便科技的進步,克服了世界的距離。人們可以透過電腦、網路、手機、電視等等各種各樣通訊設備,而聚攏在一起,誠如壅塞在耶利哥裡的群眾。只是,科技消弭了距離,卻無法創造親密感。許多時候,我們也是那位撒該,彼此貼得那麼近,心靈的距離卻依舊遙遠而孤寂。

所謂心靈的距離,也不僅指人與人之間,也包括人與其他受造物,人與世界,人與自己,沒有了連結,斷裂成一片片四月的荒原。這些拉出來的距離,正是心靈的貧窮。即便富裕如撒該,卻也是窮得只剩下錢。但我們往往不會輕易察覺到心靈的貧窮,我們陷在世界的日常中,渾然不覺處於被矇蔽的狀態。直到像撒該一樣被呼喚,從藏在日常的匿名性中被指認出來,被找到。

在故事裡,耶穌找到了撒該,讓他意識到己身的貧窮,看見連結的必要。故事,總是承載著巨大的詮釋能量,如傳家寶被一代代流傳,歷久彌新。對我而言,繪本同樣也是扮演著說故事的角色,也是一種呼喊,把我們從被矇蔽中帶離,重新指認出自己的名字。誠如毛毛蟲兒童哲學基金會創辦人楊茂秀所言:「每一個繪本是試探連結可能性的思考實驗:人與自然,自然與人,人與其他存在及人與自己連結的方式。」繪本,即是連接與世界、與他人、與自己斷裂的我們。

繪本的想像

提到繪本,有些人對這個詞彙是陌生的。而絕大多數人的第一印象就是「給小朋友的圖畫書」(似乎成人閱讀繪本便是一件幼稚而可笑的行為)。既然是給小朋友看的書,那該是少不了禮義廉恥跟溫良恭儉讓的教誨。

若要追溯到(西方)世界公認的第一本繪本──《披頭散髮的彼得》(Der Struwwelpeter,1845年),那麼,它確實是為兒童量身打造的圖畫書──韻文搭配圖畫。所謂「給兒童看的」第一本繪本,是充滿道德教訓意味的各樣「恐嚇」:愛玩火的女孩被火燒死、不肯喝湯的小孩餓死了、一直吸手指頭,就會有裁縫師把手指剪掉……,誇張爆笑,卻也反映出一種框架。對於沒有接觸過,或是對繪本不熟悉的人,《披頭散髮的彼得》的框架,應該很貼近傳統對繪本的想像。

直到在一次的旅行中,我才感受到繪本的故事(圖與文皆然),如何與現實交織。那次行至台東賓朗舊車站,其實是一個占地非常不起眼的地方。初到時,簡直像闖入了別人家中──因為車站就座落在社區的某一個日常巷道之內,四周圍全部都是尋常百姓,過著日常的生活。那日式沒落無用之車站,宛如從哪裡剪下來的精美圖片,沒有說明,沒有脈絡,就這樣突兀地貼在與水泥矮房鐵皮屋僅隔幾步之遙的距離。

那日午後,竟如注定般地遇見了查爾斯.奇賓(Charles Keeping)的《鐵道通路》(Railway Passage)。他以華麗、斑斕、色塊詭異的細緻線條,畫出了沒落鐵道旁尚存的居民。「這條鐵路已經廢站,但仍然有六戶人家住在鐵道通路旁。他們年紀都很大,而且都很窮困。」曾經繁華忙碌的鐵道通路,為應付城市的發展規劃而被捨棄,周遭原本應運而生而開枝散葉的生活聚落,也往往跟著停擺。《鐵道通路》的故事,幾乎能呼應賓朗舊車站的命運。

繪本,原來可以是現實主題的某種想像、濃縮、印刻、提問、心得、轉化,不必然是得帶有教鞭意味、給小孩們讀的「教科書」。繪本總是在變形,利用故事與想像,滿溢出各樣已給定的框架。如果文學作品太沉重或因字數讓人生怯,繪本的精巧與簡賅,以及圖像色彩更多的言外之意,是容易跨過的門檻。繪本,也是撒該攀爬的那棵樹,讓撒該看得更遠更廣,擁有與世界連結的可能。

撒該們與繪本相遇

在今年暑假舉辦的成人繪本閱讀營,有一名爸爸,完全沒有接觸過繪本。讀了《爸爸的頭不見了》,發現根本就是在說他自己。他才明白,自己就是那個頭不見的爸爸。在繪本中,他看見孩子和太太原來需要/想要爸爸做的事。而《嗨!黑漆漆》,則勾起許多人深藏已久以至於幾乎忘卻、童年時期對於「黑暗」的恐懼。各樣勾勒「死亡」議題的繪本,也打破傳統上,人們無法亦不敢論及的話題。但繪本無懼,繪本透過故事,訴說著多樣化的共同生命經驗,畫出我們未能言說的。

我們都是撒該,在成長的過程中,面對許多事件與經驗,卻不一定能夠被好好解答、釋疑。囝仔人,有耳無嘴,所以我們帶著那些不被理解、不允許被提問的恐懼、害怕、焦慮、悲傷、寂寞、疑慮,各式各樣禁忌,躲在不被人發現的地方。卻又希望這些被迫藏起來的時刻,能夠被發現。藏得久了,竟就像被棄置於倉庫中的雜物,也就忘了。但遺忘卻不是消失,只是想不起來而已。在不斷躲藏的過程中,也就漸漸地與自我斷裂。一如還沒爬上樹的撤該。

即使我們的身形不斷成長,仍舊有個過去的小孩,畏縮隱匿在某一處。誠如《米尼諾》(西班牙文El menino,「小屁孩」的意思)一書的最後所繪,每個成人也都有自己的米尼諾。在閱讀繪本的過程中,不同的故事,讓成人召喚出內心沒有處理/無法處理的各樣經驗與情緒。躲起來的米尼諾,透過繪本作為出口,漸漸被找到,像爬到樹上的撒該一樣被找到。在被找到、被記起、被言說後,我們才有可能修補與自己的斷裂,好好地與自己相遇。沒有人願意永遠躲起來,不被找到。看啊,被找到的撒該,是如此歡欣鼓舞──即便他本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

「組成宇宙的不是原子,而是故事。」詩人穆瑞爾.洛基瑟(Muriel Rukeyser)如是說。如果我們願意向繪本的故事性開放,就有可能會像爬上樹的撒該,獲得意想不到的歡喜。在那裡,沒有面具,沒有懼怕,沒有不被找到的躲貓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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