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吾
一樁看似微不足道、尋常不過的摩擦，卻出乎意料地呼喚出足以動搖國家的矛盾，因而舉國動盪；黎巴嫩導演薩德．杜埃希（Ziad Doueiri）在2017年上映的電影《你只欠我一個道歉》（The Insult），以一次小衝突為楔子，逐次揭露黎巴嫩這個國家的傷痕。《你只欠我一個道歉》情節緊湊，以法庭為主要交鋒沙場，讓人領略兩造之間的言行，背後有著不願直視的緣由，他們都希望活在當下，但過去的陰影卻仍然籠罩。
衝突的雙方，原告是支持基督黨、新居貝魯特的東尼，由埃迪．卡龍（Adel Karam）飾演，麗塔．哈耶克（Rita Hayek）則演出東尼懷胎六甲的妻子；生活在黎巴嫩難民營的巴勒斯坦人葉瑟的被告，則是由卡邁勒．艾里．帕夏（Kamel El Basha）演出。兩造的對峙如春風野火一發不可收拾，他們的議題吸引了兩位律師的加入，東尼的辯護律師由卡密爾．沙朗曼（Camille Salameh）擔綱，而黛爾曼．鮑．爾布（Diamand Bou Abboud）則扮演葉瑟的辯護律師一角。
糾紛伊始
相比於之後的燎原之勢，讓東尼和葉瑟有交集的摩擦事件看似不足一提，卻從兩人互動之間，已可見星星之火。東尼在整理陽台時，因排水管違規之故，把水灑在路過的工頭葉瑟身上，葉瑟則是意氣之下，主動替東尼改善了不合法的排水管；這件事顯然冒犯到東尼，東尼毫不猶豫把剛裝好的排水管敲掉，激得葉瑟怒罵一聲。
這一罵讓東尼大為光火，揚言對簿公堂；葉瑟的主管急欲息事寧人，放低姿態盼取得東尼寬宥。然而東尼鐵了心，就是要當事人葉瑟道歉；葉瑟的主管無奈，只好押著心不甘情不願的葉瑟登門造訪。豈料此行不但沒有解決事端，反而在東尼說了一句極具殺傷力的話後，導致葉瑟怒毆東尼。這下可好，和解不成，斷了兩根肋骨的東尼一狀告上法院，也是順理成章。
如果知道艾里爾．夏隆（Ariel Sharon，1928～2014年）在巴勒斯坦人心中的意義，就可以明白東尼說的那句話殺傷力有多大。以色列1948年復國後的重大戰爭，夏隆無役不與，包括第五次中東戰爭，時任以色列國防部長的夏隆，下令以色列攻擊佔領黎巴嫩首都貝魯特的巴勒斯坦解放組織；此次軍事行動於以色列而言固然是夏隆的戰功，但夏隆也因次被部分阿拉伯媒體稱為「貝魯特屠夫」；2014年夏隆身故，以色列舉哀同時，巴勒斯坦卻視為喜訊而大肆慶祝，足見夏隆之爭議。
對簿公堂
審理此案的法官，留意到雙方都未說出引發衝突的真正原因；或許那句話過於傷人，不欲衝突擴大的葉瑟不想複述，不認為自己有錯的東尼也無意據實以告。法官不認為一根排水管會導致後來的毆打傷害，但他亦意識真相如潘朵拉的盒子，打開後恐怕是場一發不可收拾的災難，畢竟一個基督徒黎巴嫩人對巴勒斯坦難民的控告，非常容易引起爭議，最後法官並未窮究葉瑟的過失，予以無罪的判決。
法官的判決讓東尼怒不可遏，認為法官偏袒，加上此前即認為黎巴嫩遭到巴勒斯坦難民所侵占，更使東尼認定國家機器對於外人太過照顧，反而疏忽對本國人民權益的維護。胸腔中的每次陣痛，都在提醒東尼是此次傷害的受害者，可恨的是加害人卻逍遙法外。
在一次東尼無視醫囑的勞力活動昏厥後，連帶造成他大腹便便的妻子差點流產，女兒險些不保，東尼因而找上支持他立場的律師事務所，意圖上訴取回公道；無獨有偶，一位女律師得知葉瑟的遭遇，亦出面替葉瑟辯護。此次開庭，昭示著衝突的升級，東尼與葉瑟所象徵的分歧，隨著法庭上的攻訐，從個人層面，逐漸探討到背後的複雜成因。
矛盾野火
於是，有很多不外人道的私密被攤在眾人面前，如東尼太太的流產紀錄，又或者是葉瑟年輕時曾造成一位約旦廚師半身不遂的傷害，以及東尼不願意面對的家鄉情仇。隨著許多記憶被喚起，不只東尼和葉瑟兩方心情複雜，在媒體的推波助瀾之下，各持立場的人們也是群情激憤，甚至也捲入特定立場相近、價值卻大相逕庭的人們，衝突之大致使總統也不得不介入調停。
《你只欠我一個道歉》透過律師之間的論戰，逐一把若干歷史事件陳列在眾人的視野中。東尼與葉瑟的舉止並非獨立的作為，雖有個人的因素，卻也各有其脈絡。東尼孩提時悲慘的經歷遭到披露，眾人始恍然因何他對巴勒斯坦人嫉恨如斯。
和解晨曦
總統的邀約雖然在當下沒有解決雙方的和解，但是卻讓雙方有近距離互動的機會；以修車為業的東尼，主動的處理了葉瑟汽車無法發動的問題，一如葉瑟曾主動修好他的排水管。百感交集的葉瑟趁夜找上東尼，以一陣侮辱性的話語，激得東尼怒毆葉瑟，這是葉瑟對東尼的道歉，給了東尼最想要的道歉。
曾經唇槍舌劍的兩造律師，在經歷了一連串的衝突、波折，在宣告判決之前，解下交鋒的犀利；葉瑟的辯護律師坦言：「這種報復是人性。」東尼的辯護律師則沉重的說：「這是歷史，每個人都受到傷害，我們應該以尊重的方式解決爭端。」法官在宣判前，坦言一度很想給兩造都判為有罪，因為葉瑟的肢體暴力固不可取，但東尼的言語、價值侮辱亦無法接受；三個法官投票的結果，決定宣判葉瑟無罪，兩人步離法院，帶著對彼此的理解，遙視而笑，心照不宣。
《你只欠我一個道歉》藉著雙方的衝突，試著沒有偏袒一方（一如東尼的忿忿不平，國際輿論對巴勒斯坦的苦難充滿同情），循序解釋兩端意識形態形成的原因，而呈堂證供也讓他們對彼此多了一點認識。只是越加理解，令人越發感到無奈與無力，多數的人往往做著自己眼中看為正的事，他們所行或許不為他人理解、後人接納，但在其環境、歷史脈絡中，對當事人而言卻有其合理性；而遺憾的是，一個受害者所受的傷害，換來的不是理解與包容，而是讓他成為另一場悲劇的加害者，且還不自覺的以受害者自居，以自己的行徑為是，為自己的遭遇感到委屈，傷痕因此延綿不絕。
我們在這個已然敗壞的人性與世代中，受人傷害是無可避免，傷害他人更是時而有之，我們因此感到和睦的艱困；於此，我們對福音書中論及恩福，多了一點點體會，使人和睦，非是易事，甚至罕見於這冤冤相報的世間（馬太福音5章9節）。更何況，按著聖經的啟示，我們得罪的不只是人，還得罪了那位天地萬有的主，大膽與之為敵；只是祂沒有按著我們所行的待我們，反倒使祂的愛子在十字架流血，成就和好的事（歌羅西書1章20～22節），這是人心難理解的事，這是神所設立和好的福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