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索頻道】現代台語譯本語言相關問題探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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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淑慧(台中教育大學台灣語文學系助理教授)

對基督徒而言,聖經絕不僅是文學巨著或偉大的宗教經典,而是上帝傳達祂旨意的媒介,因此,以各族群的母語來翻譯聖經成為宣教師們的重要使命。當年筆者撰述《當上帝開口說台語》比較三種於台灣可見的聖經譯本時,「現代台語譯本」尚處翻譯初期,以單卷經文形式發行試讀本;經過漫長的歲月,翻譯小組成員幾經更迭,但仍持續將這偉大的使命完成,在眾人的殷殷企盼下,終於在2021年11月付梓出版全本新舊約。

本文將從語言使用的幾個面向提出個人的觀察,這些值得關注的語言特色,或許也是《聖經─現代台語譯本》(以下簡稱《現代台語譯本》)所將面臨的挑戰。

一、《現代台語譯本》採用白話字與漢字並重的文字編排

19世紀西方宣教師到中國,便開始利用羅馬拼音來學習當地口語,並以所學編纂辭典、翻譯聖經以使福音廣傳。因為羅馬拼音不僅可以拼寫口語中漢字無法表達的音節,在學習效率上也遠遠超越傳統漢字的讀寫訓練,使婦孺老幼都能在短時間內達到識字能力,進而明白福音真理。後來,羅馬拼音的影響範圍逐漸擴大,不限於傳教使用,連民間都利用它來識字、通信,而為了與當時的漢字及文言文有所區別,就將羅馬拼音的文字系統稱之為「白話字」(Pe̍h-ōe-jī)。

廈門地區的羅馬拼音經過宣教師幾次的改良,在大約1850年代形式漸趨穩定。有了中國白話字教育的成功經驗,宣教師來台後也隨即大力推行白話字,馬雅各與其夫人同心教育信徒及婦女們,得到很好的成效。巴克禮牧師進一步開辦「聚珍堂」,發行白話字報紙,印刷白話字刊物,也以白話字來翻譯聖經,《巴克禮譯本》新約於1916年出版,舊約於1933年出版。

早期台灣基督長老教會的兒童主日學,人人都必須學習白話字,現今80歲以上的長輩信徒大致都經歷過這段時期。然而後來因為政治力量的介入,迫使教會的白話字教育不能公開進行,甚至受到極大的限制與迫害。白話字教育斷層的結果,導致今日大多數信徒縱使會說台語,但因缺乏認識的機會,業已看不懂白話字了。

而僅使用漢字實在無法書寫所有的台語音節,台語裡存在為數不少的非漢語詞素及擬聲詞、擬態詞、合音詞、外來語等無法以漢字本字寫出者,就必須透過訓用、假借、造字等方法來補足,以致難以標準化,造成用法上的混亂。然而漢字字形表意,不同時代及各個漢字文化圈之間的書面語可以互通及移借詞彙,所以雖然用漢字表記台語多所限制,仍是較為社會大眾所接受的文字形式。因此由《巴克禮譯本》改寫的《台語漢字本》於1996年一出版立即暢銷;而《現代台語譯本》也應信徒需求,出版白話字與漢字並排的版本,方便讀者使用兩種文字相互對照。

另一方面,在本土運動者的努力之下,促使政府對於本土教育的重視,自2001年起已將本土語文納入國民教育中,於國小每週上一節課;而自今年開始,本土語文教育也將延伸至國中與高中。可惜的是,針對拼音及漢字的使用,教育部並未採用文獻價值珍貴的白話字,而是另行公告「台灣閩南語羅馬字拼音方案」,並以「台灣閩南語推薦用字」來規範台語漢字,於教育體制內推行使用。此舉對於聖經用字的影響頗大,長期以來,教會皆使用白話字系統,而《聖詩》及聖經的漢字也已有固定的用字傳統,面對教育體制的新拼音方案及漢字規範,卻形成了教會與社會的隔閡。

由過去的歷史經驗得知,教育可以影響社會對於台語文的認知,當改變已經發生,台語聖經譯本在語文上要保留教會的傳統?或是跟隨政府腳步酌予調整?筆者認為,早期白話字的文獻彌足珍貴,是不容忽視的有形資產,自然應當堅持;而且教育部的「台羅」與白話字差異不大,只要學會其中一套,另外一套也可以簡單的對應來輕易掌握。但漢字的使用上則較為麻煩,雖然各有所憑,各有用字原則,但應可考量與教育部用字儘量達成一致,以減少教會內外用法的差異。例如:「僫」這個字,在《現代台語譯本》中讀為 bái,有「醜陋、不好」的意思;但在教育部《台灣閩南語常用詞辭典》中讀為 oh,為「困難、不容易」之意。而代表「小孩子」的gín-á 和代表「兒子」的 kiáⁿ 在《現代台語譯本》及《台灣閩南語常用詞辭典》中則因為各自選字的不同而出現互相干擾的情形,如下所示:

對於看得懂拼音的人而言,自然不成問題;但對於目前大多數已經看不懂白話字的信徒,或是已經習慣教育部用字的人而言,勢必會造成一些困擾。畢竟聖經不僅是給教會內的信徒閱讀,還應考慮到教會外的台文讀者,使其容易親近才是福音的本質。還好用字不同的情形比例不高,在《現代台語譯本》的附錄中也有列出經文所出現的罕用漢字的羅馬拼音及中文意思對照表,方便讀者自行參閱,算是補足了用字差異的問題。

二、《現代台語譯本》採用與廈門音較接近的台北音

廈門在17世紀初就已是重要的商港,亦是閩南人旅居南洋的出入口。1842年,廈門開放為通商口岸,美國歸正教會、倫敦宣道會及英國長老教會三個宣教團體便先後於此設立宣教中心,作為閩南地區的主要據點,且彼此合作,以大致具有閩南各方言的特點,通行範圍也最廣的廈門話翻譯聖經。而台灣與廈門語言相通,因此得以運用閩南地區傳教的經驗與資源來宣教,早期使用的聖經均為駐廈門宣教師所翻譯的譯本。及至後來,巴克禮牧師根據原文重新改譯聖經,所使用的語言、詞彙仍是以廈門話為主,名之為 Amoy Romanized Bible(《廈門話羅馬字聖經》)。當時廈門音系的聲母j、l尚有區別,而今日廈門音則j聲母的字音都讀為l聲母了,可見廈門語音在近百年的時間裡發生了一些變化。

台灣在日治時代到1950年代之間,曾一度以廈門話為標準,因為台灣話和廈門話都是由漳州話和泉州話交融而成,但二者混雜的方式不太一樣。廈門話是在同安方言的基礎上發展而來,所以泉州音較占優勢;而台灣話則是各地混雜情形各異,漳泉彼此互相影響、競爭,目前是偏漳腔的使用人口占優勢。然而,我們必須知道的是,今天我們所說的偏漳腔或偏泉腔,都是大略而言,實際上跟原鄉並非全然一致,台灣住民往來頻繁,各地所保留的漳泉語音或詞彙也各不相同。

《現代台語譯本》採用的語音是以台北為主的偏泉音,目的是為了接續早期廈門譯本及《巴克禮譯本》的傳統,以肯定巴克禮牧師對台灣教會的貢獻。對於只看台語漢字的讀者而言,無論羅馬字顯示何種口音,漢字都一樣,讀者或許可以自行調整語音;但若碰上罕用字、難解字,必須參考羅馬拼音來唸讀時,就可能出現與自己語音不同卻無法確定該如何正確唸讀的問題。另外,台語語音的特色是口語中有連讀變調的規律,泉腔的變調與漳腔的變調在調值上差異不小,從書面語上無法看出,但在實際唸讀時就顯得十分重要了。

筆者為了方便教會司會者的需要,目前正為《現代台語譯本》錄製語音檔,一開始雖然想照著偏泉腔的變調來唸讀經文,但筆者母語為偏漳腔,除了須考慮字音的不同之外,還須考慮變調後調值的差異,以致經常顧此失彼,一段短短的經文反覆重錄而花費許多時間。後來,索性放棄變調後的調值差異問題,只注重以經文的泉音來唸讀,變調則請司會者自行調整。可見腔調的變化在非母語者的語音調整上具有一定的難度,並非照著標音就能讀得正確。

《巴克禮譯本》誠然貢獻良多,然而繼續使用偏泉音,卻與多數台灣人所使用的偏漳語音產生距離。衷心期待未來能以符合台灣社會語言現況的原則,另出偏漳音譯本,造福更多在地信徒。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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