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天地】迷途(一)

甘為霖小說獎得獎作品│佳作

(繪圖/CHUANG)

◎劉曼肅

前這些家具令她感到恍惚、陌生。她支著頭,一隻手肘抵在飯桌上,飯桌另一頭是床,床上躺著骨瘦如柴、扭曲變形的老人。眼前的公寓,簇新的牆壁泛著油漆的味道,狹小的走道擠下一張飯桌之後,無多少轉身的餘裕。她這輩子最大的渴望是穩定不變,她相信拒絕變化,生活就能穩住,來到這裡之前,過去的五十年她都做到了。她想回家。

她幫祖佑翻身。祖佑的身體各部分任由歲月摧殘,勢無可擋地發展成單薄的肩膀、腫脹卻無力的腹部、出奇大而突出的膝蓋、左半身和右半身固執的不對稱、歪斜的眼角擠著繁複的皺褶,而光滑的嘴脣則透薄得輕輕一擦就可以磨破。雖然天天相處,但很久沒細看過祖佑了,她感覺眼前是個陌生人。

在這小公寓裡坐了一天,她覺得自己一身的骨頭也僵硬了,她想看看天空。這棟公寓大樓每一扇窗戶都是緊閉的,她連推開窗的氣力都沒有,灰濛濛的天空被那些高聳的建築物分割、盤據得只剩小小一方天空的碎片。白水溪四季的天空都是藍色的,她無論做什麼,隨時都可以仰頭看一下天空,無垠的天空也彷彿總聽得見她說話。

她伸手扶祖佑起身,若不是她扶著,祖佑很難坐起。但她自己腳步也不穩,肌肉尤其無力,祖佑只知使勁抓著她,兩人驚呼叫嚷起來,幾乎要一起跌倒。
重新再來一次,她將祖佑的雙腳一吋吋地移下床沿。

幫祖佑穿鞋,這個步驟略為複雜。她曲著背脊,彎身幫祖佑套上深灰色的軟布鞋。儘管現在祖佑依賴著她,由她完全操控著,但祖佑全身的骨頭並沒有與任何人協調合作的打算。柔軟的鞋好幾次滑脫,穿不進他的腳底。「天啊!」她抱怨起來,出門曾經是一件稀鬆平常的事。

她微微用力,費了好一番功夫,終於將祖佑的右腳伸進鞋子裡去了,左腳的鞋卻鬆鬆地掛在腳趾上,她感到無力。祖佑的鞋子並不踩在地上,鞋底總是乾淨的。鞋子這種東西,合腳舒適並且能穿著走長遠的路固然重要,而現在,卻只是為要表示出門的慎重並提供一些門面了。祖佑穿過的鞋不計其數,當年穿黑皮鞋的時候,赤腳的莊稼漢看了不知有多羨慕呢,現在想起來,祖佑當年還真英俊挺拔。然而,如果早知道祖佑會有今天,當年她絕對不會嫁給他。她現在只能推著輪椅出門,辛苦了一輩子,不應該苦盡甘來嗎?怎麼老夫老妻竟落得如此境地?每一天都漫長,祖佑甚至不自己咀嚼,必須餵以食糜了。

流水似的時間啊。

當年她還慶幸自己嫁得近呢,從枕頭山腳下的白水溪嫁到店仔口。那些日子,一天走個十幾公里算不得什麼,不論上坡、過橋、過溪,生活中每一條路無論通往哪裡去都很遙遠,加上每一次回娘家總得揹孩子,再提著包,而男人只顧在前頭趕路。人生中雖有艱苦,但她原本相信只要一步步走,總跨得過去。

後來果真熬過了苦日子,經濟發達了,好日子來了。祖佑有了幾雙搭配西裝褲的黑皮鞋,全都整齊地擺放在鞋櫃裡。她倒抽一口氣,不敢相信那些鞋子現在互相擠壓、堆疊著,在已經風乾龜裂的鞋櫃裡。她已然離開了嗎?不,還有可能回去吧?住了五十年的屋子!那棟蹲踞在少有人路過之地低矮、安靜的小屋,有她所有的眷戀,要不是祖佑變成現在這樣,她絕不會離開片刻。

婚姻真不可靠!她要求自己凡事認真,要當一個值得別人信賴的人,這輩子,回想自己犯過的錯,真是少之又少,作為妻子,她也是努力盡責,沒有什麼好挑剔的。但是為何神不眷佑她的晚年?為何她要承受這些?她覺得孤單。

祖佑坐在輪椅上了,咕噥說了句不知什麼,看來心情不錯。她開始穿自己的鞋,她比以往更渴望走路,穿上軟底的膠鞋,希望時不時跑出來湊熱鬧的腳底筋膜炎以及骨刺不要再來湊熱鬧。

出了電梯,她下意識地檢查儀容,拍拍自己的衣襟。沿著街邊的行道樹,樹蔭連接著樹蔭,推著輪椅一路走下去。豔陽下的樹蔭叫人安心多了,她走路時總在找樹蔭,所有能老得慢一點的方法她都謹遵,晒太陽皮膚老得快。有樹真好,樹本身就是一種堅持傳統的態度,因為樹是不遷移的。可惜城市的樹總細細瘦瘦的長不好,白水溪的路邊整排粗壯的龍眼樹,除了樹蔭濃密,晒夠了太陽,還能結實纍纍。

店仔口的樹蔭直通到一間小教堂,她總是一路走去,但從來不進教堂。她姓吳。她捐錢建廟,祈求菩薩保佑,和她的祖先一樣。因為某種莫名其妙的不名譽,現在大家都不喜歡提起這些故事,關於屢試不中的祖輩吳志高懸賞殺人、半夜放火,高鼻子宣教師跳窗逃過一命等。多年後,在那一小塊燒焦的土地上,信洋教的人們搬走又搬回,不但沒有荒廢,還重建了新教堂。一直以來,教堂和廟宇兩方勢力還在抗衡,然而,吳志高懸賞放火時一定不知道,當時他自己的壽命只剩下五年。

人各有命!

撇開這些紛擾,她喜歡店仔口多年來維持不變的樣子。祖佑是個穩定上下班的公務員,他們的生活像一口幽靜的井水。可惜,兒子家興北漂之後自己找到了落腳處,背棄了母親的期待。作父母的,總有一天必須跟著兒子。她感到漂泊。

祖佑在輪椅上咕噥著什麼,聽來像「買菜」。她也想念上菜市場的日子,攤販東一句、西一句地招呼著:「今天的高麗菜很新鮮喔!」「早上剛採的香蕉要不要?放到明天就熟了。」這些話聽來多真心誠意啊!她和祖佑買菜時從不討價還價,買賣雙方心口如一,那種關係多好啊!這世上總要有些東西是不會變的,但現在她想去買任何東西都覺得困難,和陌生人要怎麼交易?尤其,每一樣東西都貴得離譜,每個店員都面如夜叉,「士農工商」都混亂了,她得不到應有的尊重。在這裡,她沒有人可以打招呼,她只習慣和熟人互動。台北街頭行人身上的行頭令她自卑,而大多數人的姿態也十分高傲。她不時低頭查看自己,拍拍自己的衣襟。如果是在店仔口,她走路會比現在自在輕鬆。

她推著輪椅,經過飲料店,經過花店,再經過蔥油餅的攤子,那麵香、蔥香讓她心動了,她遲疑了,但她繼續向前。祖佑坐在輪椅上,無法與人平視,表情木然,有時發出怪聲,她意識到人們小心翼翼地避著輪椅,這更讓她升起一股莫名的羞恥感。但祖佑早已不敏感於這些了,這種負荷全由她自己一個人承擔著。「士農工商」根深柢固的天然次序,在她自己心底也亂成一團,祖佑如果能再穿上黑皮鞋,該有多好。

祖佑迅雷不及掩耳地吐了一口痰,她咒罵他兩句,繼續推著輪椅向前,而祖佑無力的痰吐最終只落在了他自己的胸前。祖佑的下巴積滿了唾液,她停下來擦拭,祖佑緊抿著嘴唇,她邊擦著唾沫,邊罵幾句。祖佑不耐煩地用手撥開,兩人的手臂像仇人一樣互相拒斥著對方。她感到十分狼狽,祖佑的舉止失了體統,「失智」就像「神經病」一樣令她難堪。(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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