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天地】迷途(二)

甘為霖小說獎得獎作品│佳作

◎劉曼肅

交流道就在附近,這裡人少。從高架橋下抬頭向上看,好多路交纏在一起,這些路究竟通向哪裡?看得她眼花撩亂。在那些交纏的道路中,哪一條才是回家的路呢?家,十分飄忽而遙遠。那曾經充滿孩子稚嫩笑聲的地方,後來變得空蕩蕩的,祖佑穿上就能健步如飛的黑皮鞋也在那裡。無聲無息的日常生活,是無法停止的隱形巨輪,輾壓著她,把她推向她不情願去的地方。

現在說什麼都太遲了!她一想起就生氣。「我還沒有老!」剛退休的那幾年,祖佑常把這句話掛在嘴邊。他每天清晨打太極拳,傍晚來個八段錦,始終堅拒討論「某些事」。而此刻,祖佑在輪椅上比手畫腳,認真想說清楚,別人卻完全聽不懂了。那是一串模糊的喉音,他的面頰肌肉已經不聽使喚,支撐不起他說想說的話,或許,他也是寂寞的。

她皺著眉將輪椅轉進了狹窄的巷弄,路面不平,輪椅更難推了。

祖佑發出喊聲,有著猛然從輪椅上站起來的意圖,她慌忙按下祖佑的肩膀,用力壓著。她的肌肉無力地抽搐著,身體和心靈的無力感像是一隻突然發病的狂犬襲擊著她。祖佑掙扎著喊:「啊!啊!」她則喘著氣說:「你不要亂來!」繼續用身體壓制著祖佑,直到他安靜下來。祖佑短暫的瘋狂並不代表什麼,或許平靜與瘋狂都是一樣的,說是無感或遺忘也行,因為「真實」已經像時間那樣流走了。

怎麼也想不到事情就那樣發生。祖佑騎了一輩子腳踏車,竟然會在大街上摔倒!她聞訊衝到大街上時,看見斷裂在地上的白色牙齒碎片,菜籃裡的香蕉完好如初,說明了不是重摔,然而被路人扶坐在路邊的祖佑,臉上大塊紅腫、腿扭傷、手肘骨裂,路人說,沒有任何車子撞到他。調養了半年之後,祖佑不再能行動自如,牙齦快速萎縮,假牙和牙齦之間像壞掉的拉鍊無法吻合,牙醫說,重新塑模也趕不上變化,暫時先以流質食物為主食吧。祖佑的咀嚼、吞嚥和面部肌肉急速而明顯地退化,他變得鬱鬱寡歡。

兒子積極地研究著關於醫療所能做出正確的決定,目標是把父親的病醫好。他的邏輯是,問題既出在病,病好了,問題不就解決了嗎?「皮膚過敏」「消化不良」「營養不良」「傷口癒合」,這些聽起來都不嚴重,但「功能退化」呢?兒子說:「這些都可以復健,說不定復健後就好了啊。」醫生也說:「暫時,沒有太大的問題。」

但是,對一個老人來說,「暫時」是什麼意思?

時間如果能停在某一刻該多好啊,祖佑變化得太快了。祖佑開始吃腦傷的藥之後,突然像換了個人,以前保守內向的他,變得亢奮、愛熱鬧、人來瘋。進入一段反覆換藥、調整劑量的時期,祖佑生活在幻覺中,他逢人就提及自己成立的基金會,連總統都來向他親自致意,林林總總、天花亂墜。從那時她感覺不認識祖佑,夾雜著和祖佑相伴時的羞恥與混亂,祖佑不再跟她商量任何事,甚至不再跟她眼神相接。她想,祖佑將自己孤立在幻想的城堡裡,會不會是故意的?他是在報復嗎?

祖佑真的變愚鈍了嗎?她隱約感到不安。有時瞥見祖佑眼中一閃而逝的慧黠光芒,那樣清晰的眼神,像是分明記恨年輕時的那件事──那一紙未完成的「離婚協議書」。提議離婚不是她的錯,祖佑經常出差、應酬,在外形象斯文有禮,在家卻脾氣火爆、充滿攻擊性。當年祖佑看見那張紙,沉澱了整整兩週,那兩週她如坐針氈,而祖佑似乎沉鬱到極點。然後,他撕了那張紙,搬到鄉下,從生意人變成一個教書匠,給了她一份安定的生活。

一晃五十年過去了,五十年習以為常的生活成為她身體不能切割開來的一部分。祖佑卻再度讓事情起了變化,橫豎還是切了一刀,那一刀令她流血、疼痛。她痛恨現在,痛恨台北,她連公車都不敢搭,更別說捷運了。遠遠看著捷運站的出入口,她立刻感到暈眩,那一張神祕的大嘴,將地面上的人吞進黑乎乎的地底下。那不是活生生地體驗埋葬嗎?

整個世界都變了。

她推著輪椅繞過了許多地方,聽見前方不遠處飄來了旋律,祖佑咧著嘴荒腔走板地唱起來:「爐邊嗯──聾──輸──嗯──」祖佑奇蹟似地唱完一整句,還能聽得出他在唱她最愛的〈榕樹下〉!她開心起來,循著音樂聲轉進了三角公園,這是住宅群中的交叉路口形成的三角畸零地,一小塊有樹蔭、看得見黃色泥土的地方。有位老人在打盹,零星的光影從樹葉篩下來落在那多層摺疊皺紋的臉上,他的眼睛閉著,彷彿陷入深不見底、無人能理解的深淵。祖佑在熟悉的曲調中拍著手,膝蓋也跟著抖動,嘴裡哼唧著模糊的歌詞。聽見祖佑的聲音,對面的老人抬起頭來,瘦小臉部的肌肉牽動著,看起來似笑非笑,忽然整排假牙就滑脫了,他用舌頭頂回去,發出了清脆的碰撞聲。

祖佑唱著不成曲調、跟不上拍子的歌,對面那位看護露出雪白的牙齒笑了,她伸手調大了音量,原來音樂是從她連接藍芽小喇叭的手機播出的。這位看護膚色黝黑,皮膚卻是緊緻平滑。醜,卻是年輕,一看就是東南亞人。

兩個輪椅上的老人如此相像,而推著輪椅的人呢?她感覺到「同為天涯淪落人」的落寞。然而一個念頭閃過,使她不由自主地快步逃離──難道她和外籍看護同一個等級嗎?「士農工商」竟亂成這樣!
經過賣牛肉麵的小店,轉進小巷子,迎向那些寬而平坦、鋪著紅色地磚、乾淨的路面。她悲哀地想著婚後兩人在店仔口村落一角同住的那棟有著紅色屋頂的房子,那時她是妻子、母親,現在,她的地位向下滑動,變成「看護」這個下等的身分!她痛恨這一切!恨所有這些解不開的結!她想不出自己哪裡錯了?都是祖佑害的!若不是當初嫁給他,今天就不會陷入如此境地!(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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