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報廣場】走過政治仇恨與暴力創傷的死蔭幽谷

鄭達志醫師悼念祈禱會

(相片提供/Pixabay)

◎彭仁郁(中央研究院民族學研究所副研究員)

親愛的主內姐妹弟兄:

這場恐怖槍擊案的發生,鄭達志醫師的奮勇犧牲、爾灣台灣基督長老教會會友們的受傷,為鄭醫師的家人及親友,和整個基督長老教會,帶來巨大的悲慟。我相信,所有關切台灣自由民主存續的人,也都被悲傷和驚惶籠罩。

原本,5月22日晚悼念祈禱會的主辦方邀請我以政治暴力創傷療癒專家的身分做分享,我說,我沒有資格。在如此巨大的惡與傷痛之前,專業的位置和知識是荒謬而渺小的。我之所以敢於站在這裡,不是因著療癒者的身分,而是基於我是一名在客家莊長大,來自號稱泛藍大本營的天主教教會,但後來決定投入轉型正義工作的基督徒。強調這個路徑並不是為了彰顯我個人的生命史,而是想邀請擁有不同生命史及家族史的大家,一起來反思,我們希望創造什麼樣的集體史。

八年來,我和許多一線助人工作者,和促進轉型正義會的夥伴們,一起投入二二八與白色恐怖國家暴力創傷的平復工作,這份工作讓我有機會看見,威權統治時期政治暴力最重要的特性,在於試圖消滅異己生存的權利,無所不用其極地汙名化、甚至非人化與自己持有不同意見的人,在人際關係中撒下彼此懷疑的種子,並且以各種威嚇利誘的手段,讓社會成員因恐懼而不再相互扶持,甚至不再能辨識是非對錯,逼迫人們躲進冷漠無感的自我保護裡,失去看見不義、聆聽受苦,以及為集體利益行動的能力。對我來說,爾灣長老教會槍擊事件中凶手的殺戮行為,即是威權統治意識形態的延續,是黨國威權遺緒在今日尚未消失的證明。

然而,轉型正義工作的參與,也讓我從政治受難者及家屬身上學習到,持續連結,涵納他人,不放棄思考及行動的可能,是超越創傷的真正解方。即使這樣的歷程可能很漫長,而且耗時耗力。

在漫長的威權統治下,當不義政權以保衛國家之名,殘害追尋自由、渴望民主的人們,又以冠冕堂榮的理由遮蔽自己的罪行時,台灣基督長老教會的多位牧師和教友,即已奮不顧身地救助政治犯,進而使自己也成為威權統治者迫害的對象。許多基督徒家庭和其他政治受難家庭一樣,不得不逃往海外,有些被政權列為海外黑名單,長期被通緝、監控,而無法返台。在美國的基督長老教會之中,即有許多心向台灣而無法歸鄉的教友家庭,他們只能設法在異鄉扎根,但每回,只要推動民主化的本土社團需要跨海協助,他們都慷慨解囊,積極動員,從未在台灣民主化運動中缺席。

鄭醫師在他52年的生命中,對他的病人、鄰人與社區熱心付出,見證著基督的愛,也延續了長老教會對於公義的堅持。我想在這裡,特別請大家為鄭醫師的母親,妻子和兩個孩子代禱。鄭醫師的母親不久前才經歷喪夫之痛,又在槍擊案中失去為了陪伴她第一次去教會的兒子,悲傷之情不知該有多深。而鄭醫師的妻子、兒女們頓失丈夫與父親,亦遭受巨大而難以平復的打擊。祈求上主親自來到他們心中,時時護佑。

另外,請為台美人社群祈禱。這次的槍擊案,可能令許多人猛然驚覺,原本以為海外台灣人社群為了在異地生存,都願意放下成見,相互扶持,況且台灣民主化超過30年,不論是省籍情結或統獨立場的對立,理應早已被包容和共生共榮的精神所超越。沒有想到,和平共處的表象下,竟然潛藏著如此深層激烈的恨意。我猜想應該有許多台美人受到暴力震波的影響,開始擔憂自身的安危。祈求上主降福,安定他們惶惑不安的心,可以找到力量,延續相互包容與扶持的社群精神。

接著,也請大家為周文偉先生,以及所有受困於僵化、扭曲的信念,被自身毀滅衝動所淹沒,以至於不容許他人擁有快樂、安定、健康生活的人們祈禱。求主開他們的眼與心,看見他人真實的樣貌,以及世界的寬廣;幫助他們察覺根植自己心中的仇恨,才是醜化他人、束縛自己並為自身帶來毀滅的根源。

最後,也為我們自己祈禱。我不明白,為何待人溫暖真誠的鄭醫師及他的家人會遭逢如此艱辛的苦難,正如我不明白,為何世上的威權統治者、獨裁者,要處心積慮摧毀許多美好善良的人們,硬是把世界塞進他們狹隘自戀的控制欲之中。但求主賜予我們力量,讓我們得以在這可能永無解答的磨難之中,站穩腳跟,攜手向前,不要陷入仇恨循環的漩渦,避開以暴制暴的誘惑。讓我們懂得在惡魔的外表下看見人,看見我們與惡的距離並不遙遠。保羅(保祿)在提摩太前書(弟茂德前書)中說:「基督耶穌到世界上來,是為拯救罪人;而我就是其中的魁首。但是我所以蒙受了憐憫,是為使基督耶穌在我這個魁首身上,顯示他的完全堅忍,為給將來信靠他而獲永生的人一個榜樣。」我深信,惡的苗種也在我們心中,恰是為此,我們需要信靠主,也需要姊妹弟兄們的扶持,才能時時警醒,對他人保持開放,謹守耶穌愛人如己的教導。

我相信,曾經為陌生人打開大門,歡迎他共享愛宴的爾灣教會,即使經過這次恐怖攻擊,仍舊會努力在謹慎提防之餘,繼續接納包容還未認識基督的人。而我作為在天主教社群中可能是少數的基督徒,也會持續留在大多數人不願認清威權統治者罪行,抗拒轉型正義的社群裡做見證。我願意以這樣的方式,記念並追隨,所有像鄭醫師一樣體現基督精神的先行者們。親愛的姊妹弟兄,凶手並沒有達到摧毀基督徒信德和台灣主體意識的目的,鄭醫師的義行會永遠留在我們心中,我們捍衛台灣主體性和民主自由的意志,也絕不會絲毫動搖。

願主賜給大家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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