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天地】觸摸(中)

甘為霖小說獎得獎作品│佳作

(相片提供/LWF)

◎蔡文雅

打開的門

那道門,既光明又黑暗,既悲傷又喜樂。光明的是,本來Auo似乎不確定自己為何而活,而在那一天,她心中有定錨拋下。那一天以前,她認為自己將在台灣這塊土地上結婚、生子、終老,但那扇門打開了,她似乎交出了自己人生的主控權。

而黑暗的是,Auo一路走到了眼前這塊陌生之地。她看著自己服事的孩子們,她無法從每個孩子的眼神判斷、交流、溝通,無法單純地只用一個笑容就開始建立關係。這裡的孩子有各種不同的眼疾,甚至全盲,這些處於光譜不同位置的視力背後都有不同的故事。

這些故事讓人感到沮喪、渺小、悲傷,但又應該喜樂。畢竟他們是幸運的一群,得以在這個學校受教育,得到尊重,並認識上帝。Auo一一地認識他們,才發現,有些孩子可以看到顏色,有些孩子能看到光,有些孩子能看到模糊的影像。所謂的盲,並不一定是全然黑暗,可能是極度模糊而無從辨識,或圖像殘破、扭曲,其背後原因有不明病毒,有醫療的缺乏,有先天的遺傳,有貧窮,有階級,有無知……。

Auo能做的,是先用一個個豆芽般的符號串起彼此的關係,用聲音建立信任。同時她開始習慣性先發出聲音,再伸出手,然後微笑,這樣的打招呼流程,只要一進到這個學校裡面,就會自然而然形成。通常她會先得到一張微笑的臉,一個溫熱的觸摸或擁抱,然後才是親切的問候與笑語。

信任

在這所盲人學校,音樂是一把特別的鑰匙,Auo盡可能降低自己過去對樂理、對音質、對練習等等各種要求,投入孩子的歌聲中。但在一首歌之外的時間,充斥著各種陌生的文化符號。這裡的人最擅長的是將各樣講定的事情往後延,討論事情的時候插入滿天飛的不確定性因素,難得的交流時間充滿了防衛與試探,每一張臉孔都帶著曖昧的背景,有著無法判讀的笑容及身體語言。

這一天又熱又溼,空氣中都是黏膩的味道,人與人之間隔著一層不耐煩。Auo讓自己靜下心來彈琴,目的是要把Rnk教到會。Rnk有很好的音質,但是基本功不足,又在許多該沉穩的長音中炫耀自己的轉音,或擅自降半音,整首歌的感覺就不對勁了。而且他似乎不願意更多學習,所以練習好多次還是停留在一樣的狀況。到底該怎麼溝通,怎麼突破?Auo著急於下週即將舉行的比賽,Rnk如果能夠虛心接受教導,調整後一定會有很出色的表現,其他老師和同工都是這麼跟Auo說的。這讓她感覺今天的琴鍵特別沉重,而Rnk一進到教室,卻開始不停地咳嗽。

「校長,我認為Rnk好像生病了,可能無法參加比賽。」Auo說。
「試試看呀!」校長似乎在笑,但同時眉頭深鎖,又搖頭又點頭,擺擺手。

「校長的意思是什麼?」Auo很想這麼問,但是她擔心得到更無法解讀或更超出她經驗以外的回答,這會加深她的挫折感。

「好。」她模仿校長那樣笑著,也不確定自己的回答是什麼。比

賽前一天。

「Rnk,你想參加嗎?」Auo擔心地詢問Rnk。

Rnk有著濃密、會說話的眉毛,常常讓Auo不能專心解讀他的表情,因為他的五官是分開說話的。Rnk聽到Auo的詢問,好像閃過一絲害怕,又從鼻孔逸出一點壓抑的呼吸,一陣搖頭晃腦,他說:「我想,我需要去。」

「什麼意思?」Auo不明白,有人強迫他嗎?這個比賽對他有特別意義嗎?他的身體沒問題嗎?又是一堆說不出口的問題。「好。」Auo拿出一顆喉糖,「這給你。」

Rnk總算單純地露出高興的表情,咧開嘴,所有五官都在笑。

終於,比賽結束了,Rnk有很棒的表現,而Auo卻很沮喪。她發現Rnk沒有調整任何唱法,甚至充分發揮了個人風格,將比賽歌曲完全詮釋成另一種類型,而他卻因此得獎了。

Auo的表情變得很僵硬,但仍然記得拍手。她但願自己過去在這裡所有的教導不是一廂情願,不是自絕在這個文化之外,不是格格不入,不是誤人子弟,不是浪費時間。「我到底在做什麼?」僵硬的表情下,她的內心大喊著。

Rnk很高興,像拿到一顆喉糖那樣,他憑著微弱的視力找到Auo。
「我相信妳,謝謝妳。」Rnk放鬆了,五官一致地流下了眼淚,擁抱了他的老師。

「我們一直教導孩子,一定要信任別人,因為這些孩子不信任別人,無法存活。」校長的話突然迴盪在Auo的耳邊。

破裂

每個週日,Auo都參加一間當地人小教會的禮拜。雖然她的語言程度還很差,但是能在這樣的文化中遇到也相信耶穌的人,能在這樣的環境中進入一個有十字架的空間,仍然讓她感到安心。

這一天來了一個新朋友Py。

Py帶著某種異國的神祕感,他的頭髮捲得像燙過一樣,像是無聲的波浪。他身上沒有一般人身上那種混雜的氣味,而是乾淨的、單一的味道,像是一種特別的樹。他說話帶著熱忱與積極,說想知道服事上帝是什麼樣子?Auo一下子跌進了想像裡。

「告訴我妳們那裡的話,『耶穌』該怎麼發音?」他似乎一開始就發現了她的與眾不同。

「『耶穌』,也有另外一種語言是『Iâ-so͘』。」Auo刻意放慢說話的速度,確定對方聽得清楚她的話。

「『耶穌』『Iâ-so͘』……其實很相像,對嗎?」他說話時的口氣有特殊的香料味。

「對,但是只有耶穌的名字,其他名字不一定是那麼相似。」Auo盡量客觀地回答,並假裝眼神迴避。其實她輕輕地將眼光掃過Py身上格紋狀的襯衫,想像著也許摸起來會非常柔軟。

「所以妳的家人也都在這個信仰群體裡面嗎?」他歪著頭問。

「是的。」於是Auo開始分享外曾祖父、外公的故事,分享過去在台灣的教會生活,分享了許多許多,她沒有想到自己能與一個當地人說這麼多自己的事……她臉上堆滿無法抹去的笑意。

「好有趣,我沒有認識過像妳這樣的人。」他五官一致地笑著,沒有一絲不協調。

「我也是──」她戛然而止,差點說出口:「我也是沒有看過頭髮像你這麼捲的人。」這會不會是我人生的另一段開啟?但我是第一次看見他。但是他真的不一樣?也許我應該多問一些他的事?也許我應該先跟他一起做個結束禱告?Auo心裡有太多故事軸線在跑,以致於她開始分心。

「請妳為我禱告好嗎?」Py這麼問著。

「當然沒有問題呀!」Auo回答,於是兩人閉上眼睛禱告。Auo感覺Py似乎在移動,當然,也可能正好是一陣風,或別人走過,但是聞起來的確有一股濃厚的樹的味道。

Py離開之後,Auo發現自己的錢包已經不翼而飛。她從來到教會開始回想,確定進教會後她的錢包還在,因為她查看了當天的奉獻是否放進皮包裡面。原本她要離開了,所以收起錢包,然後Py主動來攀談,她就坐下了。

其實Auo並沒有放什麼重要的證件在錢包裡面,錢沒有很多,錢包也是便宜貨。無論如何,這個損失對她而言影響不大。但她雙頰赤紅,惱怒自己剛剛過度友善、過度敞開、過度樂觀、過度天真、過度鬆懈……這一切的過度,都讓她難受不已。

Auo踉蹌地走了幾步,不知道該再休息一下還是離開,不知道該不該告訴誰,又該怎麼說。或許她記錯了?或許她應該再回家找找?幾秒鐘裡,她閃過了幾種做法,但至終,她慢慢地向眾人說再見,然後走回家了。

回到家,天已經暗下來,又停電了。但Auo覺得這樣更好,因為她不想看到現在的自己,也不想看到任何事物,她摸著門框,摸著牆面,摸著眼淚,然後縮在床角,蓋上被單,無聲地哭著。

死亡、死亡、死亡

這裡的生活步調極度緩慢,但是疫情的變化卻極為快速。因著比賽,Auo與Rnk建立更深的友誼,但這天到學校,卻遍尋不著他。

「他回家了,他咳得太嚴重。」校長這麼對Auo說。

「這意思是什麼?」Auo沒有思考就脫口而出說:「他的家人會帶他去醫院嗎?」

「我不知道。他家裡還有很多弟弟妹妹……我不太確定。」校長沒有再往下說,只是擺擺手,看起來似乎冷漠,又好像有難言之隱。

過不多久。「Rnk死了。」與Rnk同一村的孩子跑進校長室這麼說著。校長室裡一片寂靜。

Auo臉色刷白,喉嚨似乎有什麼卡住,她無法發出聲音。

然後,死亡鋪天蓋地地襲來。還沒來得及為Rnk悲傷,一個又一個的死亡就變成一則又一則訊息,變成一堆又一堆的火光,變成每個人自我隔離的四面牆,變成靠視訊才能談話的日常,變成恐慌……。Auo天天不是收到緊急的代禱信,就是死亡的消息。過去的香料味、似是而非的笑容、有溫度的觸摸,頓時變得極為稀有。

(待續)

延伸閱讀:【甘為霖小說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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