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
適逢鄭兒玉牧師百歲冥誕(1922~2022年),在蔡三雄牧師奔走下,召集一群嘉義中會布袋教會旅外僑友主辦「布袋教會開拓牧師鄭兒玉百歲冥誕暨牧師娘鄭李春鈴追思紀念感恩禮拜」。本報與台灣基督長老教會歷史檔案館合作,以此專題感念鄭牧師在世美好腳蹤。
◎盧啟明(PCT 歷史檔案館主任)
人格典範
鄭兒玉牧師(1922~2014年)是影響台灣社會與教會深遠的一位前輩,他的宗教人格典範,塑造了後人的標竿;他所留下的文書史料價值,相當寶貴;他的教會歷史研究,更是當前轉型正義關心的「威權統治時期校園社會與宗教團體監控之研究」的先行者。在他百歲冥誕紀念時,忝用簡短數語,來描繪我所認識的他。
2010年春天,我的碩士論文希望研究日本統治時期台灣基督徒的身分認同議題,想口述訪談鄭兒玉牧師。當時我只是一位小小研究生,鄭牧師則是名聲顯赫的學者及牧者,心中覺得有點高攀不起,想不到鄭牧師在電話約訪時,竟一口答應,讓我頗受鼓勵。於是約在4月21日鄭牧師位於長榮中學林茂生文物紀念館(前校長公館)一樓,當時稱「威權時代教會史料整理小組」的研究室,見面時還有他一位秘書黃子柔小姐在旁協助。
◆對的事就該堅持下去
鄭兒玉牧師的求學過程,歷經長老教中學(今長榮中學)、日本同志社中學及大學,受過文學和神學訓練,尤其專精於近代基督教歷史學。我非常好奇的是,他受過完整且高等的日本教育,在當時是「一生下來就是日本籍的台灣人」,到底怎麼經歷政權轉換,以至於他用批判性的眼光,看待日本時代的政教關係及戰後的黨國威權政府,最後以「出頭天」和「台灣翠青」,成為一生的寫照。
我準備了許多問題跟鄭兒玉牧師請教,他不厭其煩地逐一回答,還起身拿了一本他寫的英文的《台灣基督教史》抽印本(註1),要我回去好好讀,而且還為我簽名。他對日本教會在戰爭時期對待台灣教會的作為,所下的註解是:「いわば良きサマリア人よりは盗賊の側に立ち(從好撒馬利亞人變成站在盜賊那邊)。」因為日人原先希望成為台人的保護傘,後來卻落入軍國主義的大纛之下。正確的立場沒有辦法支持到最後,甚至態度丕變,這是非常可惜的。他說歷史會教導我們很多事情,但是對的事情應該要堅持到最後,才會真正有根有基,能夠留存久遠。
◆嚴肅的母語運動推行者
接著,我們從他用英文、日文及漢文寫作,討論到語言文字和國家認同的關係。想不到,這位年邁長者竟然在我面前大聲拍桌!把我嚇了一大跳。他很激動地說,一個人若不能用自己的母語「書寫」,這怎麼能叫做母語?這個國家又怎麼有救?我問他說,難道用漢字書寫,再讀成母語也不行嗎?他疾言厲色地說,治亂世要用重典,認為只有白話字/羅馬字,才能真正對抗黨國教育下的沙文主義,才能真正讓台灣的「血統」改頭換面。然後,他很生氣地說,前輩打下來的基礎,被許多台灣教會與社會裡的人啃蝕掉,哪怕是所謂文史工作者,或教會裡面有頭有臉的人,他們只想要消費歷史,這是不對的!在我眼中,他真是一位「基本教義派」的母語運動推行者!(現在想起來,當時礙於他的威嚴,沒有提出合照的請求,只有要到簽名,相當可惜。)
史料價值
◆鄭兒玉文書整理
在2022年台灣宗教學會研討會中,台灣基督長老教會(PCT)歷史檔案館研究組蔡家淳館員,針對鄭兒玉文書作介紹。這批資料是在鄭兒玉牧師過世後,由長公子鄭福信長老(東部中會台東教會)捐贈出來,共約120大箱,由總會研發中心主任黃哲彥牧師代表接收並作初步整理,黃牧師父子用很長一段時間,將鄭兒玉文書的清單目錄一筆一劃謄寫下來。
2017年8、9月,總會教會歷史委員會幹事李佳民牧師來訊,詢問當時就讀台灣神學院道碩班和台灣師範大學歷史系博士班的我,表示這批資料占用總會事務所七樓一側,非常凌亂,需要人整理,總會能提供兩個短期工讀名額幫忙。我想這批資料如此龐大,若能多點人手會更好,於是請台師大歷史系升大二的兩位學生幫忙整理,即黃奕愷、劉安哲(劉潤萍牧師二公子,我在台北中會永和教會見習時認識)。他們兩人執行主要的謄打、核對、換箱、整飭、貼標工作,我則擔任義務指導,協助安排工作進度,告訴他們每階段的重點,我們也拋棄很多不必要的東西(這必須有史料的訓練!)。
經過兩個禮拜努力,終於有些成果。過程中,當時的總會總幹事林芳仲牧師幾次前來關心,看到我們在整理鄭兒玉文書,表示很欣慰。巧的是,台灣基督長老教會歷史檔案館剛好在這段時間動土開工。我也沒料到,自己後來竟會在這裡服事,而這批資料則成了歷史檔案館的基礎館藏之一!
◆威權時代教史資料
除了鄭兒玉文書之外,還有一項重要資料是「威權時代教史(UkKs)」史料,那是鄭牧師在2006至2012年整理的。這批資料原本是放在長榮中學林茂生文物紀念館,後來改存放在長中綜合大樓五樓的「台灣教會歷史資料館」,用一個大鐵櫃放置,按照羅馬字音標字母排序,分三個抽屜,大約三個A3紙箱大小。
以KMT國民黨的資料集為例,鄭牧師區分了228、A-D、E-L、Kohiông Khí-gi 高雄起義(美麗島事件)、MasCom媒體、Menttality 國民黨心態、O-T。2009年8月21日,他訂定了三個檔案分類原則。
A類:最重要、有影響力的資料(貼在白紙上存檔,掃描、打字並以玻璃紙資料保存,放入檔案夾內)。
B類:對A類資料作支持的材料(貼在白紙上存檔,放入檔案夾內)。
C類:與台灣教會、社會無直接關係的重要資料(直接放入檔案夾內)。
◆前人足跡留予後人追尋
或許有人會批評,用總會的資源成立小組(2006~2012年)卻沒有什麼大的成果;從今天的眼光來看,也大抵是剪報居多。但這批資料具有「語錄」的意義,也是「長編」的基礎資料來源。從檔案學的角度來看,鄭兒玉牧師善用樹狀分類目錄,也依照全宗原則和原始序列原則來處理經手的文件,而我們也用同樣的概念,再次整理他留下的資料。重要的是,我們從他的分門別類中,可以學到重要的「方法論」,看到很多Know-how,也就是他怎樣去構思這些議題、用什麼面向去切入各種政治社會經濟文化的複雜謎團,從中我們可以得到很多啟示。
在心態史和觀念史當道的時代,鄭兒玉文書走過的足跡,成為後人去追尋、理解他想像的烏托邦之面貌;也從中得到指引,看他試圖從不同角度去分裂、解構一個龐然的巨大怪獸,之後再期待從破滅中得到建造。或許這是一個新興國家必須經過的掙扎之路,我們相信鄭兒玉牧師,已經先走過苦路,而他所跟隨的,更是一位背負十字架的基督。偉大的事情,需要好幾代人一起努力,因此,我們必須要存著盼望。
註1:這本就是:John Jyigiokk Tin, “Christianity in Taiwan,” Christianity in Asia: North-East Asia (Singapore: Christian Conference of Asia, 1979, ed. by T. K. Thomas, pp. 89~113.)而這篇的日文版就收錄在:呉利明.鄭児玉.閔庚培.土肥昭夫,《アジア.キリスト教史(1)》(東京:教文館,1981),頁69~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