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天地】微光(中)

甘為霖小說獎得獎作品│第三名

(繪圖/CHUANG)

◎陳致均

【威廉】

失足落水的那一刻,你的鼻子嗅到戎克船上刺鼻的味道,混雜著魚腥味、廚餘、嘔吐物及人體便溺的味道,即便是強烈海風吹拂,也無法使之飄散。

距離島嶼越近,風浪越強,你急欲上岸的想法也越發強烈。和《使信月刊》(Messenger and Missionary Record of the Presbyterian Church in England)的宣教故事不同,嚴峻的海象令你無法駐足觀賞福爾摩沙的美麗,除了希望早一刻上岸,脫離髒亂的戎克船,你並沒有其他多餘的想法。
但距離海岸越近,風浪越是劇烈,狂暴的浪尖和若隱若現的暗礁,彷彿紅海一般,分隔了你與陸地。只見一艘竹筏,感覺隨時即將解體,掙扎似地越過洶湧的波濤緩緩而來,遠看像極了一片蘆葦葉,被捲進漩渦中而進退兩難。

你萬萬沒想到,這竟是登島的唯一途徑。

竹筏與戎克船之間,僅用一條破舊的繩索維繫,時而鬆軟泡在水中,時而繃緊如弓弦──你緊張的神經也是如此充滿張力。

你想到在馬太福音中,耶穌在加利利海風暴中如履平地,對照這人稱「十去,六死,三留,一回頭」的黑水溝,耶穌是否如同邀請彼得一樣,同樣邀請你下海同行?

你頓覺一陣噁心,這兩件事都同樣荒謬,只是眼下的黑水溝,並沒有耶穌走在其上。

在未經過你同意之下,行李被丟到那狹窄的竹筏,接著是你──沒有舷梯,沒有跳板,所以必須憑己力從一艘大船跨越有時被浪打成接近三層樓高的落差,縱身而跳。

經過船員的臨時教導(以一種難以理解的方言解說),你意會到必須先將繩索纏在身上,跨越船舷垂降,接著在與竹筏接近平行之時,雙腳朝戎克船船身奮力一蹬,才能安穩跳上竹筏。

一種齊克果式的信心跳躍。

但你這一跳,掉進的不是船上,而是白水溪。

你醒來,發現在冬天冷冽的溪水中,載浮載沉的你昏厥了一段時間。

說來諷刺,拜吳志高修築的白水溪圳之賜,以及冬天溪水枯水期所致,溪中水位不深,你的雙腳尚能觸地移動。但刺骨的寒冷從水中流竄上來,讓只穿著睡衣的你逐漸感到難以忍受。

你望著遠處散布的火把,暴民似乎在尋找漏網之魚似地已搜尋至遙遠的彼端。四下無人,除了流水聲,就只剩下蟲聲唧唧。但深怕吸引注意的你依舊不敢做出太大的動作,僅是笨拙地避開激流和水蛇,忍受水草纏繞及蚊蟲水蛭無情叮咬。你費盡千辛萬苦接近淺灘,躡手躡腳上岸,遮遮掩掩走入叢林深處,上行至可望遠的山丘,藏身在比人高的芒草叢裡。

當暴民的聲響越來越遠,你起身俯瞰山丘下的狀況,只見黑暗大地上,暴民的撤退像一條火龍緩緩爬行,沿路只留下破壞和災難,喧譁和擾攘,徒留縱火後瀰漫在空氣中的焦臭。

你躺回丘頂的草叢,望向滿天星斗,山丘上過於平靜的氛圍,讓你發現自己其實才剛從生死交關中逃出來。

於是你開始害怕。

「我經歷過洪水的危險、盜賊的危險、來自偤太人和來自外邦人的危險,又有都市裡的危險、荒野間的危險、海洋上的危險……」(哥林多後書11章26節,現代中文譯本)為了平靜自己,你開始背誦經文,在山林旅行遇到高山族環伺的威脅時,你常拿這段經文來自我安撫。「我又有工作上的勞碌困苦,常常徹夜不眠、忍受飢渴、缺乏食物、沒有住處、衣不蔽體。」(27節)這是你第一次經歷這些,走在懸崖的邊緣,並且被死亡凝視著。

「這一切都是為了什麼呢?」望著滿天星斗,你回想這四年來的宣教,就像陀螺般不停地旋轉。徒步、搭船、乘轎,跋山、涉水、渡海,四處踏查、訪問成長中的教會,也訪問苟延殘喘的弱小教會。為了信徒的權益,你與官府周旋,不惜爭得臉紅脖子粗;你在原始的山林中旅行,曾遭遇被原住民層層包圍的險境;你時常睡在簡陋的草屋、邊間、柴房,終夜深受蚊蚋所苦,而你尚要為著信徒的殷勤招待感到慚愧。

但這一切的辛勤栽種,並未馬上收獲果實。你腦海裡冒出許多信徒的面孔,那些在聽道理時恍若鴨子聽雷似懂非懂的表情;換成本土傳道人講道時,那些歡喜雀躍的信徒臉上閃現的光彩;問道理時,神采飛揚說得一口似是而非的基督教要理,實則摻雜了民間信仰的異端宗教。你還想到,那些被拒絕洗禮的信徒們落寞頹喪的表情。

他們都在哪裡?

你想起那些遭吳志高黨羽壓迫的信徒,那位被矛刺傷的婦女,奄奄一息地倒在血泊中;那位眼睛被挖出的弟兄,絮絮叨叨地反覆訴說事發的經過,你逐漸感到不耐,視線卻被原該是眼球所在的窟窿吸住,跌入那彷彿無止盡幽深的黑洞,無止盡地墜落。

「如果當初我沒有上岸,是否這些慘劇就不會發生?」

首次冒出這樣的想法,你感到一陣慚愧,卻無法阻止頹喪在內心孳生,開枝散葉地侵蝕你疲憊的心。是否這一切宣教行動,只是個人的一廂情願,以一種彌賽亞的姿態試圖拯救眾生?卻沒想到你自以為是的拯救,帶給了這些原本貧苦的人們更多的痛苦。

撲天蓋地而來的倦意淹沒了你。

「如果沒有上帝,這些痛苦有何意義?」

猶如蠟燭吹熄,天星也閉起了眼睛。

你倒在虛空裡,世界僅存你一人。

你倉皇地想要大叫,發現即便喉嚨震顫,卻發不出聲音,彷彿上帝用無形的手把你掐住──假使上帝存在的話。

上帝存在與否的問題,在這關鍵的時刻襲擊你。這是你的雅博渡口,你需要獨自與上帝摔角;這也是你的摩利亞山,你必須面對恐怖與戰慄。你發現信心其實如同蟬翼般是一層可悲的薄膜,若有似無,吹彈可破。

幸甚!草叢中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使你脫離了令人發狂的淺眠邊界。

「是土匪!」你心中頓覺清醒,於是凜然站立,準備進行困獸之鬥。作為蘇格蘭高地民族,論起戰鬥,你可不會輸給任何人。

「甘牧師,你不要出聲,是我,天才啦!」即使是輕聲說話,你也認得這溫暖的聲音,是白水溪教會傳道師標天才。

你心裡有點氣這位同工,竟然在禮拜堂被匪徒包圍之際,帶著傳道娘不告而別。但又被他冒著生命危險返回尋找你的心意感動得無以復加。

「天才,今天你險些為我喪命!」你驚覺自己說出來的話帶著怒氣。懷著複雜的心情,導致緊繃整晚的你一時難以脫離警戒狀態,直到對方脫下外褲,以替換你早已被燻黑、刺穿、芒草割爛的睡褲,淚水才忍不住宣洩,和對方相擁而泣。

心情終於放鬆,你這才感覺到腳上的矛傷傳來陣陣劇痛。

這時,天色漸漸亮起……。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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