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彩見證】追念林宗要牧師——欠您好幾個多謝!

文◎周淑玲
圖◎林元生

豆瓣魚的滋味

我研究所一年級開學沒多久,同學要在八德路的社教館演出,除了幾位已成家的同學,幾乎全班都出席了。當年台灣神學院的圖書館林皙陽館長是音樂專家,也一起參加了這場音樂會。林館長提議:「恁先來阮母啊遐,時間到,咱才去聽音樂會。」踏進林宗要牧師的家,林牧師伉儷熱情接待我們這群神學生,當時留下的第一印象,就是林牧師娘說著、笑著,一群小夥子就聽著、說著,也大聲笑著。林牧師始終安靜地坐在一旁,話不多,卻一直在我們當中。

一個下雨天,我獨自探望林牧師伉儷,林牧師娘話說當年之際,興奮地告訴我,她最喜歡的事是彈鋼琴。她說著、說著,就站起來坐到鋼琴前,才彈四個小節,林牧師湊過去,推了牧師娘的肩膀要她站到旁邊,說:「按呢沒及格啦!」接著,換他坐在鋼琴前,彈著旋律熟悉的聖詩。牧師娘在旁一直稱讚說:「阮牧師真gâu彈,我會曉彈鋼琴嘛是伊教我的……。」從此,我只要經過那一帶,一定去探望他們。

研究所二年級時,林牧師得知我在七星中會金陵教會實習,馬上說:「金陵教會離阮兜真近,拜六妳就駛車來,停佇光寶的地下停車場,禮拜後才駛轉去台神。」

就這樣,我整整享受了一年停車的恩典。那一年,當然也常常吃到林牧師的家常菜手藝,他們伉儷好像知道我特別愛吃魚,只要知道我要前往,一定有魚。這道魚料理不是乾煎,也不像一般的紅燒魚或糖醋魚,是特製的豆瓣醬燒製而成,有一種獨特味道,特別好吃。不知道是林牧師原本就吃不多,還是故意把魚留給我,總之,不管魚有多大,我一定吃得精光。

跟林牧師伉儷一起吃飯,我就像在自家一般自在,為了吃魚,除了筷子,五爪也一起加入。一次林牧師告訴我:「牧師娘愛看妳食魚。」我有一點歹勢地笑了,當時的我在他們眼裡一定像貪吃的小朋友。他們體諒我要去教會實習,學校功課又多,總讓我享有免洗碗的特權,吃飽就可以開心地離去。沒等我道謝,林牧師總搶著說:「後禮拜閣來食飯。」

我喜歡聽林牧師伉儷閒話家常。一次他們說起以前牧會的教會前有一棵果樹,還沒成熟,附近一群孩子就會爬樹偷採。有一天被發現了,牧師娘大聲喊說:「那還沒熟,是酸的,恁毋通挽,等熟了,阿桑請恁食甜的水果。恁攏過來,阿桑講故事互恁聽……。」我聽完後心想,一棵果樹也可以成為野外主日學的媒介,這跟馬偕的逍遙學院真沒什麼兩樣。

左手做的不讓右手知道

2002年,我畢業後被派到嘉義中會,到任不到一個月,收到林牧師的信件,洋洋灑灑三大張。他以工整的字跡囑咐我這個新科傳道應注意的事項,我感受到他們對我這個成為傳道人的初代信徒滿滿的關愛。在一次嘉中的校友會中,這封信還成為台神校友們的鼓勵,資深校友說:「這是先知的話,信中提醒的,都是我牧會20多年後才知道的。」

一年聖誕節前夕,我剛探訪完會友回到教會,就接到林牧師的電話,他說:「鄉下教會資源有限,要送給教會一台電腦。」沒等我道謝,電話就掛了。

我站在電話前,發呆好久,70多歲的老牧者懂電腦嗎?他怎麼知道我們教會沒有電腦?從此,在我服事的道路上,林牧師伉儷成為我私人的先知,不僅鼓勵、提醒,也提供資源。我邀請會友們簽名寫了張謝卡,打一通電話告訴林牧師:「會友欲寄謝卡互你喔!𪜶愛我一定愛共你講,𪜶沒讀過冊,袂曉寫字……。」他竟回答:「收到啊,多謝!」我又被掛電話了。

我忍不住笑了,我才剛把謝卡投進郵筒,他怎麼可能收到了?

林牧師所做的,從不在意別人的回饋,儼然活出左手做的不讓右手知道的真理。

猶有、猶有……

我剛到嘉中,第一次參加牧傳會時,當然不認識任何人。一位我感到陌生的何長老熱情跟大家打招呼,也來跟我介紹他來自虎尾教會。

我尷尬地回說:「那裡我只認識一個退休的林牧師。」連名字都還沒說出,這位何長老就興奮地說:「彼是阮的牧師耶!阮攏去睏佇牧師館,家己開冰箱,提物件,冰箱的西瓜攏互阮食了了……。」何長老愈說愈興奮,以驕傲的神情開始話說林牧師的當年總總,還告訴我,林牧師每年都去他家配眼鏡……。我屈指一算,林牧師離開虎尾也好幾十年了,當年那些青年都已成家立業,而今還左一句林牧師、右一句林牧師,這位林牧師真是無所不在啊!

嘉中牧傳會的酒席採自由入座,何長老特別來跟我坐在一起,繼續話當年。他告訴我以前虎尾市場有一家豬肉攤,賣豬肉的講:「恁林牧師真愛食豬肉,尤其是聖誕節還是過年過節,攏來共我買幾十斤的豬肉。」說到此,何長老像是發現林牧師的祕密般告訴我:「其實不是阮牧師愛食豬肉,是伊知影有幾戶會友厝裡較散,總是在節期時加買一寡豬肉,送過去予伊。林牧師攏毋共別人講,但是我知樣喔!猶有、猶有,有一擺……。」

我對那一天的菜色沒什麼印象,只有說不完的「猶有、猶有……」「有一擺……」「阮牧師……」不斷縈繞耳邊。

牧會第三年,我被派到雲林海邊偏鄉的教會,會友們很熱情,教會的冰箱總是塞滿海鮮,偶爾我就寄一箱給林牧師。當他收到包裹,就會打電話告知:「有收到魚啊,多謝!」他總不忘記跟我說:「多謝!」但記憶中,他從沒等我回話就把電話掛了。

等妳來才鬥陣食

2007年11月的一個主日是我封立牧師的日子,那間教會位於公寓四樓。那天下午,正忙碌之際,原本在樓下招待的執事特地上來教會,驚訝地告訴我:「有一個穿西裝打領帶的人,坐一部很大、很大的賓士來參加妳的封牧典禮,不知道是誰耶?」我心裡一陣納悶。

我知道林牧師早就不再參加婚喪喜慶了,而我也只是淡淡地告訴他我要封牧了,也沒邀請他參加。沒想到他出席了,帶來一陣騷動,更為我帶來鼓勵與祝福。

因著林牧師娘的身體,他們已經搬到松平路多年,而我的教會位於信義區,便順理成章常常騎著單車前往他們的住處。起先,穿著正裝的管理員一見到我,馬上從座位上站起來,還幫我按電梯樓層,我問說:「要不要給林牧師通告一聲?」管理員回應:「林牧師早就交代了,周牧師直接上去就可以了,不用通告。」因著這份特權,我成了這棟大廈的常客。

有一次,我穿著短褲、布鞋,騎著二手單車去林牧師家,如往常坐在餐桌前,與他們共進晚餐。我的正前方多了一盤陌生的食物,旁邊則擺放熟悉的菜餚,而我始終未碰面前的東西。牧師娘見狀,這才說:「這是人對日本提轉來欲互阮食的,牧師講等妳來才提出來鬥陣食。」我看了林牧師一眼,他參雜幾句日文告訴我那是什麼東西,我當然聽不懂,但也好奇地吃上一口。至今已不記得食物的味道了,卻一直沒忘記那句「牧師講等妳來才提出來鬥陣食」。

我牧會之際,有一位老會友不識漢字,從小在教會長大,只懂白話字。一次碰到一年一度的野外禮拜,教會要製作手冊,林牧師竟特別交代我:「就算教會只有一個人不識(漢)字,妳也要為這個人寫白話字。」

就這樣,不管是野外禮拜還是團契出遊的手冊,總多了白話字的頁面。80多歲的老會友好高興,她總算可以和大家一起唱詩。到如今,還沒有人知道,所有白話字都出自林牧師的翻譯,每次他沒等我說多謝,就交代:「後擺妳閣提來,我共妳寫白話字。」之後不只是白話字,連松年團契的日文歌都一併拿過去給他了。

2008年,久病的林牧師娘走了,辦完了告別禮拜,眾人都離去了。所有人都知道,真正的悲傷和孤單是這時候才開始。不管牧會有多忙碌,我總是兩、三天就跑一趟去看林牧師,他總是一次又一次帶我到牧師娘的房間,鉅細靡遺地重述當天的過程。我雖然能夠理解他的感受,卻說不出任何安慰的話語,有限的陪伴與聆聽是我唯一能為他做的了。

還不完的恩情

2012年,我在台灣聖經公會任職,不再像牧會時有牧師館可住,而台北的房租好貴,於是我索性在新北市偏遠處買了房子。

我麻煩弟弟幫我借公務人員低利貸款付頭期款,一個月後才會放款,但再過一個禮拜就要交屋了。於是我硬著頭皮打電話給林牧師說:「林牧師,我買厝啦!後禮拜欲交厝,但是……」沒等我把話說完,他在電話另一頭說:「妳的帳號予我,明天銀行開門我轉予妳。」隔天一早,林牧師來電說:「我轉過去了,妳會使交厝啊。」我馬上回應:「我下晡提借據過去予您喔!」林牧師竟答道:「毋免啦!妳的人我相信。」又是沒等我說一聲謝謝,電話就被掛了!不到一個月,貸款撥下來,我馬上轉帳還給林牧師,打電話告知已經轉給他了,他竟回答:「收到了!多謝!」

林牧師跟我說「多謝」的次數,遠遠超過我欠他的「多謝」!

今年6月3日是肉粽節,我吃著粽子內餡的花生,想到林牧師最愛吃花生了,他今年有吃肉粽嗎?他知道我也愛吃花生,以前三不五時炒花生給我帶回學校吃。我計畫著下禮拜北上,一定要去關渡探望他,隔天一早卻收到訊息,他已平安地返回天家了!

我靜靜地望著天空,回想林牧師看似平淡卻無比絢爛的一生。走筆到此,我實在已經無法算清楚,我到底欠了他多少個「多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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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