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的議題,溫柔的底蘊

評論:〈我們在天上的父〉

欣見《台灣教會公報》於3139~3144期連載〈我們在天上的父〉,以「受苦基督的追隨者」寫出對底層社會具有深度關懷的作品。文中洋溢著對弱勢的同情,以及與哀哭的人同哭的牧者心腸,帶領讀者將視角深入到痲瘋病人的童年與家庭,立體的呈現生活的艱難、隔離的痛苦,以及除了疾病以外種種人生處境的糾葛,最後不得不在痛苦的質問中面對上帝。

追隨基督,關懷受苦之人

林昌華牧師的文筆優美,節奏不疾不徐。文中有很多精采的段落,例如上說話課時,明雄的想望是過「一個正常人」的生活,意指「正常的家庭生活」;黃樹枝得知兩個孩子罹病而不得不隔離,心中的茫然失措&hellip&hellip這兩段描寫非常自然生動。還有,美華生子後的憂鬱,作者用含蓄的筆法,先在婚前以父親的角度提點美華,讓讀者看到明雄的沉默與不擅言詞,再以明雄的角度側寫出少婦的困境,也是很出色的文字。文中處處表現出作者圓融的人生歷練與成熟的筆調,雖然表達痛苦的議題,卻有著溫柔的底蘊,隱含著終極關懷、對永恆的信心強度。

作者一開始所描述的「苦路」,是一條繁忙的市井,人人有自己汲汲營營的目標,十字架在嬉笑聲中被忽視、輕賤,沉重的背負者,顯然不準備辯解。從而開始了明雄的故事。故事接下來從牧師與長老的探視開始,當時明雄已經罹患精神分裂症。

作者選擇從童年開始介紹主角出場,以全知觀點描述明雄的一生,敘述角度深入到樹枝、明雄以及素娥的內心世界。一路依時間順序說故事,只有在「新家庭」的段落,出現一小段黃樹枝回憶孩子離家的感受,算是倒敘;整段故事主述者完全隱藏。

作者所描述的主要人物阿雄與阿娥非常懂事,他們在父親眼中是「可愛識代誌的囝仔」,過早成熟,互相禮讓,連吞喝燉煮著綠色青蛙的苦藥都不反抗,與小說一開始描寫單純老實的黃明雄「如果說要找一張最單純和老實的臉孔,阿雄一定可以當之無愧」互相呼應。過度美化的人物素描,表現作者極力幫底層社會小人物發聲的急切。文中對於教育的僵化也有隱約的指控,對基督教醫療下鄉的貢獻稍有著墨,這些都表現了寫實的企圖。

故事從「離散」、「挽救」順暢地展開,「轉折」則以幾封信和短暫的相聚交代過去,作者讓這一段故事停止了發展,所有的人物內心都空白,直到「新家庭」出現。美華的出現,樹枝心底的踏實感,提供了非常好的細節,然後新家庭卻出現大逆轉,明雄的人生發生了令人驚異的不幸事件,他不能明白妻子為何自殺,小家庭頓時破碎,這樣的張力是小說中非常重要的高潮。

作者讓明雄被動地接受命運安排,似乎是被沒有方向感的命運所操弄的一枚棋子,從「有時候遠方的自我取笑己身自我的幼稚無知和愚蠢,這時候己身自我只能無力的辯護」等字句,可知明雄的內心自責很深,人格開始分裂。

喪妻的巨慟中,童年罹病的傷痕浮現,更形成自責的壓力,「這個鄉下人又染上痲瘋病怎麼配得上美華啊,所以她選擇這種神奇的方式離開你」、「終於心靈發生了無法回復的撕裂」,全知觀點引導讀者看見明雄在審判台前自我定罪,終究走上悲劇的結局。

做為主述者的「牧師──我」再度出現,是在「永別」的一段,明雄死於吃飯時,死因離奇。樹枝仔住到芥菜種會的老人院,而孫子送到育幼院去照顧,樹枝仔在2年後心臟病突發過世。只剩下阿娥了,故事這才結束。

苦難問題,帶到上帝面前

作者揭開社會貧困的一角,似乎在幫他們控訴,也幫上帝說話,「黃家只是台灣社會一個弱勢貧困的家庭而已,所以他們的經歷不會引起太多的關注;然而上帝看到也聽到了他們所流的每一滴眼淚,每一聲的悲泣。」作者期待答案,牧者心腸令人動容,就像生來瞎眼的人是因為罪而受咒詛嗎?耶穌否認,而作者說:「耶穌在說完這話以後,就親自醫治這位生來就瞎眼的人;我只是個普通人,當然沒有能力改變黃家所經歷的苦難啊!」

面對倖存者阿娥,作者也不禁喟嘆:「為什麼上帝讓美華和明雄以那種方式離開世界,為什麼上帝允許這個剛建立,看起來充滿生命的家庭,在很短的時間內就煙消雲散。說實在,我不知道。」至此,作者已經將苦難的問題帶到上帝的面前,一種神聖而敬虔的位置了。

作者著力於描寫苦難的接踵而至,小人物招架無力,掙扎求存而非搏鬥爭勝,因而明雄的人生充滿悲苦,所以作者在文後的「反思」中肯定上帝的愛,說:「從愛帶來的盼望讓他們有力量克服生命的苦難。」似乎在小說中找不到足夠的支持。

「在世上,你們有苦難;但你們可以放心,我已經勝了世界。」這樣的真理我們在小說中看不見答案,文中沒有一絲得勝的喜悅或自信,故事本身沒有提供安慰的力量,而是在牧者後續的信息中提出。

小說一開始說:「如果人生有遭遇到約伯一樣的問題無法得到解答,非得見到上帝才能了解,阿雄的人生遭遇就是如此。」其實有很大的企圖。小說最後說明了明雄的死,接著又提到樹枝的死,由於只剩阿娥,作者說:「這十幾年來,阿娥的問題一直縈繞在我的心裡。」所以主述者是以阿娥的角度發出「約伯之問」。但阿娥到底問了什麼呢?故事中有一大段阿娥是缺席的,我們只看到她進了樂生療養院之後似乎就淡出故事結構,後來結婚生子,也買了房子,平靜地過著日子。她的疑問會是個怎樣的問法呢?因為故事不是從阿娥的角度描述,所以在這個思考上有了斷層。

如果段落的安排稍做改變,明雄因妻自殺自責過深,加上童年罹患痲瘋病遭隔離而有了心靈上的缺憾,因而承受不住打擊,罹患了精神分裂,故事便在此將場景拉回到「初見」探視的一幕,由主述者的角度提出「約伯之問」,也許這樣更能突顯主題,不必畫蛇添足地去交代明雄與樹枝的後事。

人生問題,非得有結論?

這是一篇非常清楚「讀者是誰」的文學創作,作者預設坐在禮拜堂裡的教會群眾就是讀者。文章以一首「苦路」詩開頭,以「反思」結束。「反思」的長度超過1000字,在全文占重要比例,以文字風格而言,這一段完全脫離故事描述,像是一篇短講。小說之所以存在,似乎是為了讓講道詞可以從容不迫的出場。也許因為這篇小說要揭櫫的主題是一個約伯的疑問,那樣痛苦的心靈似乎在世上找不到足夠的安慰,所以需要傳道人出面說明。

一個沒有人能回答的問題,是不是一定要有結論呢?文學本身是不是能提出答案或省思?在教會的文字中,本文不失為一篇令人激賞的佳作,但我期待帶著感染力和思考深度的文學,能單純以文學創作的姿態發生,文學不一定為講道而服務。文末訓誨式的宣講如果能融化在小說的鋪陳中,將文字營造的感動留給讀者,更深、更廣地思考人生,那麼每一個被感動的心靈終將面對上帝。

(作者為資深編輯,「為成人說故事」讀書會導聆人,曾獲竹塹文學小說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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