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群之間的相愛和尊重多麼需要、多麼重要，在相異又相合的包容中，我們彼此的視野和觀念都能更為開闊，也更加有愛……
文圖◎璣谷．古尼
歧視與霸凌其實存在各個層面──身體殘缺、身分地位、工作職等、膚色、性別、族群等，根據維基百科，歧視的定義是針對特定族群的成員，僅由於其身分或歸類，而非個人特質，給予不同且較差的對待，包含負面眼光的對待。
被欺負的童年
國小三年級，因父母望女成鳳，我被丟到平地人的世界讀書。當時很多住南投山上的族人都是這樣，不是在埔里買房子給孩子住，就是讓孩子寄住在前者的家，與該族人孩子一起生活，或是放到學生中心給牧師管。租房子讓孩子自己住，是最後的選擇。
然而，大部分父母平時在山上工作，孩子自己在埔里就學，可以想像沒有父母在身邊的孩子，除了沒有親情的陪伴，也沒有親情的依靠，當遇到生活和適應問題時，沒辦法得到及時的幫助。在這樣的成長過程中，原住民學子多有校園滋事事件，也是訓導處的常客。
自從我到鎮上念書，瞬間就從快樂的山林天堂掉入被歧視、霸凌的地獄，那之後的七年間，我一直被稱作「山地人」「蕃仔」。國小三年級那個班級，只有我一個原住民，又因為是學期中轉學，我雖然想建立新的人際關係和交友圈，但是很困難。有一個女生時常集結其他同學霸凌我，雖然沒有被抓去廁所圍毆而發生流血事件，但是言語上的侮辱和時不時肢體上刻意碰撞並不少。
一個國小三年級、九歲的孩童，在陌生的環境，除了要念好書，同時還要忍受他人的欺侮，沒人保護、沒人作伴，真的備感孤單寂寞。下課時，同學不跟我玩，因為跟我玩的人也會遭受同樣的欺凌。我常常獨自坐在教室凝望窗外，看著樹梢的鳥兒，羨慕牠愛去哪兒就飛那兒，牠的自由飛翔對比我身陷囹圄無法掙脫，讓我很痛恨自己是同學口中的「蕃仔」。為何身為原住民，就有了被人欺負的理由？
我甚至沒有資格玩校園的遊樂設施，因為我玩的時候會被捉弄。有一次，我終於爬上會轉動的地球儀，但是別人馬上鳥獸散，當我察覺時，地球儀已經開始被站在外頭的同學齊力轉動，越轉越快，越轉越猛……我只記得當時我頭昏腦脹，耳裡聽到大家的鼓譟聲和譏笑聲。十分鐘的下課時間，對那些同學來說是笑鬧的十分鐘，對我來說卻是難過又痛苦的十分鐘。
諸如此類事件不斷發生，直到國小四年級時，可能上主看到我可憐的景況，有另一個原住民女生轉來班上，我才終於有朋友了。我真的好高興，不再是被世界遺棄的唯一一個，不再是跟別人不同的那個異類。也因著我們同樣身為原住民，同樣有被歧視的遭遇，我們的情誼從國小四年級堅定至今，成為彼此生命中情比姊妹深的摯友。
直到升上高中，許多原住民學生一起就學，被叫作「蕃仔」的羞辱生涯才終於停止了。
他比我更愛我自己
長大成人後，過去被歧視的童年回憶依舊歷歷在目，甚至直到婚後，我還偶爾會夢到被譏笑和言語霸凌的畫面。我一直在自我療癒這樣的痛苦經驗，幸而我嫁給尊重我、比我還重視傳統族群文化的平地人丈夫，他讓我面對自己以前因為受歧視而厭惡原住民身分的事實。
我和丈夫是神學院同學，他當時在台南大專學生中心當輔導，因為輔導Naruwan原住民團契，便順勢將我介紹給團契的原住民大專生，讓我跟團契去部落辦理暑期兒童營會。他還督促我在團契專講，講述我所屬賽德克族群的歷史──霧社事件的始末，我為此研究了好幾週的文獻。
讀神學院期間，我為了獲得丈夫的好感，接觸很多原住民社會和文化知識，從不爬山的我，也跟著他和同學們爬上舊好茶部落。因為事前主辦人沒有說清楚有些路需要攀爬，我在不知情的情況下穿著低跟鞋上山，因此差點滑倒。一路上我心裡又後悔又生氣，但當爬上舊好茶部落，聞著部落的氣息，與眾人一起生火、用簡單的鍋盆炊煮食物時，那種原始而簡樸的生活，莫名敲醒了我心靈深處的某種文化因子。我發現山林深處與世無爭的舊部落充滿神祕的色彩，有讓人想要探究和崇敬的古老歷史。
上主讓我透過身邊這個男人開始面對、認識、接納自身文化，然後終於認同自己原住民的身分。
用愛撫平傷害
我們後來在大四結婚了，之後的十餘年生了三個孩子，每個孩子一出生就用原住民身分與姓名活著。我很汗顏，我這個原住民竟然還沒有丈夫這個非原住民認同原住民。我感謝在這樣認同的過程中，那些早期的傷害慢慢被醫治，我建立了自信和不再畏懼歧視的心靈。我相信，這一切都是源自於上主的愛。祂愛我，而且祂安慰醫治我，撫平我的傷害。
2022年7月24日，丈夫牧養的台南中會玉井教會在主日禮拜同時舉行原住民族語日，整場禮拜有許多原住民曲調詩歌，有幾個程序以西拉雅族語進行，也鼓勵會眾穿族服。當聖歌隊吟唱西拉雅族語詩歌時，我心裡充滿感動。我想到平埔族教會及非原住民教會可以在原住民日前後設計多元族群的主日禮拜，讓各族群在上帝的國度、在各地方堂會同受尊重與接納，在多元合一敬拜中建立真實的肢體。
是的，族群之間的相愛和尊重多麼需要、多麼重要，在相異又相合的包容中，我們彼此的視野和觀念都能更為開闊，也更加有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