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今年10月,因中國成為全世界僅存堅持以非理性清零手段來面對疫情的國家,未見大規模的閱兵與慶典,然而中國軍機與船艦對台灣的侵擾,卻不因此減少。面對霸權侵略的威脅,除了船堅炮利的硬實力之外,價值與理念的軟實力,同樣是能夠保衛家園的利器。本期新聞專題報導人權團體最沉痛的呼聲,同時透過不同宗教觀點,探討抵抗威權暴政的可能與進路。

——總編輯 陳逸凡


【林婉婷專題報導】今年8月起,中國連續在台灣海峽進行環島式實彈軍演;同月,電影《喜悅:達賴喇嘛遇見屠圖主教》在台灣上映。有信仰者秉持教義所教導的良善,又面對極權統治可能爆發的戰爭,該有何作為?由哲學星期五、圖博之友會、台灣基督長老教會總會研發中心、總會青年事工委員會、神學禮拜日、鄭南榕基金會等多個單位合辦的「宗教如何抵抗暴政」台歐線上座談系列,第二場次以「八月的天空很西藏」為題,在台灣時間10月1日晚間7點進行。講座邀請玄奘大學宗教與文化學系/研究所教授釋昭慧法師、香港中文大學崇基學院神學院榮譽副研究員陳文珊、國科會人文社會科學研究中心博士級研究員蕭育和對話。

國家價值 不退法化解戰爭

釋昭慧點出,台海緊張是長期以來的實況,而近來更令她感到衝擊的其實是烏俄戰爭。尤其俄羅斯甫侵略之時,烏克蘭總統澤倫斯基便宣布不會流亡,展現出與人民共同捍衛國家的決心,也呼籲國際社會予以軍力支援。「我們是不是太卑微了?」她直言,台灣人談論戰爭,常先想美國是否會出兵,但烏克蘭人所想的是向國際徵求武器、人民要捍衛自己的國家。

「我們面對的不是侵略者,而是恐懼,」釋昭慧強調,沒人希望發生戰爭,畢竟誰不害怕死亡、疼痛與戰爭帶來的不便?但當達到某種高度,人可以俯視死亡、擁抱痛苦,「那人必將成為無敵的勇者。」她認為,這樣的覺悟是自己的功課,她請與會者們捫心自問:「我準備好了嗎?」

釋昭慧從佛教經典故事來深思有信仰者如何面對戰爭。在《長阿含經》中記載,摩竭陀國的阿闍世國王欲攻打跋祇國,派大臣禹舍前往請教佛陀的建議;了解大臣的來意後,佛陀沒有直接回答,反轉問身旁的弟子阿難,問起跋祇國人的七項「精進不退法」,包含經常在聚會時關心國家時事、君臣和睦、奉公守法、孝親敬師、信仰自由、維護環境、尊敬修行者,也因為這七項不退法,禹舍從旁了解到跋祇國強盛、不易侵略,並傳遞放棄攻打跋祇國之意。

釋昭慧解析,這七項不退法有不少值得學習之處,例如國家應加強上下和橫向溝通,如政府與人民間、部會和部會間、政黨與政黨間,以避免本位主義;公共領域和私人領域都能遵守禮節、禮儀;國家保障宗教信仰自由,人們有自律與道德,不需要強以律法規範。其中,佛陀藉由與弟子對話,而不是直接向大臣勸導,這種客觀評價更能令人接受,且佛陀言詞間提到不少「軟實力」,這也值得台灣人思考。

釋昭慧另談到,佛陀在世時還面對自己國家的存亡危機。琉璃王要滅釋迦族,佛陀以肉身發起「非暴力抗爭」。見到佛陀坐在惡樹下,琉璃王問他何不去好樹下休息?佛陀表示,在親里(故鄉)的樹下是最快樂的。這句話喚起琉璃王良知並暫時勸退他,然長期仍無法阻擋侵略。釋昭慧說明,雖然現代人無法完全複製佛陀的非暴力抗爭之舉,但可以學習其精神。

琉璃王幼時因種姓制度受到歧視,誓言長大後要滅釋迦族,才引發日後的征伐、屠城。釋昭慧藉此提醒,台灣人不應繼續彼此對立,以免製造共業、產生內部矛盾。

必須之惡 正義戰爭的倫理

陳文珊回顧歷史,指出不論佛教或基督教,都能看見從事武力抗爭或戰爭的事實,為何講求「愛」與「不殺」的宗教也會採取武力手段?這展現了宗教信念在實踐上有其弔詭。又進一步探討戰爭定義,也產生不同理解;她表示,從合法性與正當性切入,或許比直接定義何謂戰爭更為有意義,例如戒嚴時期的《刑法》100條,具合法性但缺乏正當性;人民抵抗國家暴政則具正當性但缺乏合法性。因此,不論暴力或武力,只因為是「力」就否定,在她的觀點裡並不是正確。

對和平主義者而言,戰爭就是不義,陳文珊說,就如同馬太福音5章38~45節、羅馬書12章30~31節記載;但也有現實主義者認為戰爭就是絕對事實,利益爭奪沒有倫理可言,就像申命記20章10~18節所述。而抱持「正義戰爭」觀點者,可謂兩者的平衡,他們不諱言戰爭是醜惡的,與其毫無規範,不如建構道德去規範敵對行為。例如道德可允許的包含自衛殺人,「不殺」的信仰並非所有人的義務,承認「絕對主義」在現實中常難以站得住腳,難以避免義務衝突、甚至倫理弔詭,例如是否要擊落遭到恐怖分子挾持、進行自殺式攻擊的客機。要留意的是,個人不對他人有保護義務,但國家對人民有保護義務,即當遭到其他國家侵略必須抵抗,就像人民被傷害,警察必須前去保護。

陳文珊談到,倫理處境非常複雜,可能已經沒有「純粹善」的選擇,僅有必要之惡。綜觀戰爭史,絕大多數的國家都遵守某種倫理原則,例如不殺老弱婦孺或投降者等;而《論教會在現代世界牧職憲章》也提到要以和平調解,但不否認國家有合法的自衛權利。對此,她小結:「和平的反面不是戰爭,而是不義。」

發起正義戰爭並非易事,例如發起戰爭前要檢驗正當性、目的、法定程序等;戰爭涉及最小暴力原則和攻擊對象區分;戰爭結束則關係到公開權利恢復、非報復性原則等。陳文珊強調,這些定義相當複雜,並不是符合其中幾項就可以被稱為「正義戰爭」,尤其發起戰爭的國家會包裝、合理化自己的開戰理由,她呼籲眾人要洞悉暴政的話術,在戰爭開始前就盡可能阻止戰事發生。

「戰爭是惡的,但不代表戰爭沒有倫理。」針對三種主義者,陳文珊各有勉勵:和平主義者要積極構思策略促進正義的和平;現實主義者要思想雙方利益的正確分配,有助於維繫和平;義戰主義者要提出更細緻的理論。

苦弱上帝 不服從回應苦難

蕭育和透過德國神學家潘霍華(Dietrich Bonhoeffer)的觀點,談基督徒如何面對暴政與苦難。潘霍華曾參與刺殺納粹獨裁者希特勒的行動,然而深知「不殺」是基督教誡命,他又為何會這麼做?潘霍華曾比喻:若有酒駕車失控,在路上橫衝直撞,他不能僅埋葬死者和舉辦告別式,而要奮不顧身上前,防止事態惡化。這種「阻擋巨輪」的精神,在潘霍華的著作《追隨基督》裡有進一步解釋。

為何基督徒抵抗暴政?「聖經的上帝,是弱者、是受苦的、是被蔑視的,和我們一樣面對巨大的苦難無能為力。」在《追隨基督》裡,潘霍華點出,十字架是上帝遭受蔑視與羞辱之地,基督徒是為此蒙召,成為基督在世上受苦的見證。基督徒作為基督的追隨者,要以受苦、甚至犧牲的方式回應,仿效基督去分擔世界的苦難。蕭育和說明,上帝不是強勢的象徵或精神的主宰,而是「苦弱」的,上帝並不是要解決人類解決不了的問題,而是透過苦弱,要求人們去回應苦難,「是冷漠,或是承擔?」

蕭育和表示,這個觀點相當有啟發性,因為通常是人民感到痛苦、需要撫慰才尋求信仰,聖經卻要人們尋求「受苦的上帝」。基督的追隨者不是逃避世界,而是身處受苦的世界,「愛上帝的人,把上帝當成人間苦難的集合來愛。」他說,潘霍華從不覺得自己是英雄,而是「有罪的同謀者」。蕭育和提醒,並不是所有人都要選擇最激烈的行動,基督徒確實要回應世界的苦難,但基督徒是人,不是上帝,因此要考量如何在有限的程度中分擔苦難。

蕭育和從潘霍華的神學觀點提出「後極權主義時代」的思考:過去暴政是以恐懼使人民屈服;現代暴政則是以意識形態來說服人民,甚至因此傷害異己者也可以。這也是政治學家漢娜・鄂蘭(Hannah Arendt)所言的「平庸的邪惡」。 身處極權體制中,選擇聽從總有很多理由,但真正的艱困是在「如何不服從」。蕭育和繼續以潘霍華的論點指出,身為基督徒,重要的是穩穩地站在苦難的大地上;但人類本身的理性、原則或道德,都可能因暴政而動搖、破壞,不足以讓人穩穩地站在苦難的大地上。

為此,潘霍華給出他的答案:只有完全在對上帝的信心與關係中,被苦難的上帝呼召且順服,採取負責任的行動,預備好犧牲,這樣的人,才是能穩穩站在苦難大地上負責的人。他的生命、生活不再是其他,而是為回應上帝呼召與要求。

系列報導請見:【台灣國防軟實力

 


封面圖片提供/Freepik,製圖/林婉婷,相片來源/玄奘大學、國科會,攝影/邱國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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