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別企畫】獄外之囚2-1:女人在唱歌

白色恐怖時期受難者女性家屬訪談記要

編按

在白色恐怖期間,相較於受難者,受難家屬也置身如同牢獄的社會中,成為「獄外之囚」,其境遇之困窘與艱難,非常人能想像。本期特別企畫透過女性視角,呈現肅殺年代中不同的女性圖像,讓讀者從多面向來認識歷史真相,尋求真正的和解與撫慰。

◉楊麗祝(台北科技大學通識教育中心兼任副教授)

你是忘記了?還是害怕想起來?」電影《返校》中海報上的字句,點出白色恐怖期間(1949~1992年)(註)受難者的創傷與惶恐。影片以驚悚、懸疑,既魔幻又寫實的敘事方式,呈現一群參與讀書會的師生,因思想「不正確」違逆黨國體制,而引起的校園恐怖事件。

事實上,如同那年代各類的政治案件,逮捕、審訊、刑求、判決隨之而來,最終是囚禁與處決,不僅菁英消逝,也牽連不少一般小民。相較於受難者,受難家屬也置身如同牢獄的社會中,成為「獄外之囚」,其境遇之困窘與艱難,非常人能想像。這也是2012至2014年,中研院台灣史研究所與國家人權博物館合作的口述訪談計畫,以受難家屬尤其是女性為重心的目的,希望透過女性視角,提供不同於檔案文獻、自傳、回憶錄等以政治案件或男性受難者為主體的篇章或影像,以受牽連的女性的生命歷程為主,記錄她們的心聲,呈現肅殺年代中不同的女性圖像,提供不同面向白色恐怖研究的資料。

▲由左至右為受訪者許強之三女許須美、劉美珠、邱蘭妹、劉金珠。(相片提供/中研院台史所)

* 在長夜哭泣的家屬 *

白色恐怖相關人物的口述歷史,在上世紀90年代前後,隨政治的鬆綁逐漸開始,不過到21世紀才顯見質與量的提升,其中受難者家屬的心聲仍較少見。筆者參與白色恐怖受難女性家屬口述訪談計畫的時間,距1950年代政治大逮捕,已超過半世紀,倖存的受難者已近耄耋,更遑論作家柏楊在綠島的「垂淚碑」中所提:「在那個時代,有多少母親為他們囚禁在這個島上的孩子,長夜哭泣。」於是口述訪談的女性家屬以妻子、姊妹及第二代家族成員為主。目標雖設定以女性為主,有時因受訪者年紀稍長、記憶失落或無法完整敘事等因素,需子女輩陪同,也有母子、母女一起受訪;也因受訪者對口述訪談的重視,力邀家族成員等共同出席者亦不少見。

筆者對許強醫師家屬的訪談印象深刻,因涉郭琇琮案被處決的許強醫師,其三女許須美在父親受難時才五歲,因母親是執業醫師,縱使父親身亡,童年的她是在無虞匱乏中成長。口訪時,許須美邀請兩位在母親診所工作的表姊,及另一位工作同仁,一起回憶父親被槍決的死亡記事。她較熟悉的是母親堅毅卓絕、行醫助人的身影,及協助六龜鄉親的點滴,也有她個人學習及工作的歷程。

由於受訪者有四人,加上口訪團隊,一群人擠滿了客廳,只要問題一提出,你一言我一語,記憶相互撞擊,好不熱鬧。有時候,中間會聊起某人小時候如何如何,因受訪談時間的限制,採訪者不得不費力拉回重要問題的對答。後續,我們也再補訪許女士,她暢談如何經由父親友人、檔案、遺書來理解當年父親的所作所為,也認同父親改革的理念,並透過家族史的繪本,讓下一代熟悉長輩的經歷。

▲蔡憲子女士。

* 藏在內心深處的陰霾 *

口述歷史對近代歷史研究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不僅有助還原事件當下景況,補文字文獻的不足,也反映當事人的心聲,但老成逝世,記憶凋零,口述歷史同時是與時間競賽的工作。其實,喚起當事人塵封已久的記憶或不願回顧的過往,也有殘酷的一面。通常,口述訪談前不論採訪者或受訪者都會準備喚起記憶的文物供參考,但睹物思人,縱使是間隔久遠的記憶,傷感仍油然而生。

因台獨案件被處死刑的林錦文,逃亡時,妹妹林愛珠女士曾暗中接濟他。在口訪時,林愛珠一直說往事不必回首,她與夫婿雖受牽連被拘留多日,「過去就算了。」但談起林錦文的遺書,仍傷痛不已,令人不捨,可見藏在內心底深處的陰霾仍在。

二二八時被囚,仍逃不過白色恐怖整肅的記者蔡鐵城,我們採訪的對象是他妹妹蔡敏。採訪中蔡敏女士提及到六張犁尋找遺體,及遺體出土的景況,仍難掩哀傷,採訪為之中斷。看白色恐怖受難者紀錄片常落淚的我,面對受難者家屬悸動的情緒,只能快速抽離自身情感,冷靜地工作下去。

從二二八到白色恐怖,有諸多家破人亡、妻離子散的故事;更多實例是,妻子獨立撐起家庭,哺育子女成長,善盡人妻的責任,等待夫婿自獄中歸來。受難者出獄後,身心靈受創,又不見容於社會,家屬之沉重壓力如同受難者。而陌生的父親,家人間的磨合相處,亦是困難重重,心思細膩的女兒也是此計畫採訪的重點。在酒廠工作、被官方指稱涉入台北巿工作委員會案的陳海清,其女陳素英在受訪時道盡家庭成員在父親出獄前後心境的轉折,也因父母對兒女教養方式的差異,讓子女為難,為擺脫受難者後代可能受到的監控,她選擇自行創業;而為陪伴高齡父親,更提早從職場退休,參與老人家的活動,也積極投入受難家屬的關懷工作。

董芳蘭女士開朗活潑,其父董登源因案入獄10年,她中斷學業,提早進入職場,一心努力賺錢,讓家庭度過難關。董登源在綠島服刑時,認識因「和平宣言案」入獄的作家楊逵,兩人促成兒女之婚姻,讓她成為「雙重」的受難家屬。董女士在女兒楊翠教授的陪伴下受訪,此次訪問氣氛輕鬆,女兒不時喚起母親的記憶,訪談看似瑣碎的生活記事,提及為求活路從事各色家庭代工,是生活困頓歲月中不少家庭的縮影。因採訪者童年經驗類似,備感親切。

蔡憲子當時探監用的便條(右圖),因會面時間有限,遂將要談的事項寫成備忘錄。(相片提供/中研院台史所)

* 幫她們打開記憶之盒 *

在口訪計畫中,受難者妻子是訪談的重心。其實,她們對丈夫所涉及之案情所知甚少,事發後關切的是維繫家庭於不墜,對有職業的婦女因經濟條件尚可,寄情於工作之餘,仍有餘力透過探監、面會,讓被囚禁中的夫婿能夠與外面的社會接觸。

陳中統醫師及蔡憲子女士甫蜜月歸來,陳醫師即因台獨思想案被捕入獄。比其他人稍微幸運的是,陳中統擔任看守所之醫生,行動較一般犯人自由。蔡憲子在先生入獄10年間,如常工作,也定期探監。採訪當天,她拿出珍藏許久且依序整理編號的獄中家書,有數百封之多;此外,還有在有限探監時間裡所記錄的談話摘要紙條、送物單等,這些都是珍貴的監獄史料。這些史料的出現,讓採訪團隊既驚且喜,忍不住提高音量,而在樓下診所如常看診的陳醫生,聞聲上樓探望時,才知道妻子保存資料的初心。蔡憲子女士講話有條不紊,笑談往事,過程中雖然有創傷苦痛,但她都樂觀面對。爾後先生出獄,事業否極泰來,夫唱婦隨做公益、護人權,令人欽羨。

世居景美的許貴標先生,一直到晚年都認為自己是無端被捲入台北市工委會案,刑期雖不長,但他是家中的經濟支柱,入獄後家庭重擔即落在妻子林招治肩上。他們夫妻在居家狹小的客廳受訪,夏日午後,老舊的冷氣聲轟轟作響,口訪時不得不提高音量。林招治女士對案情毫無所悉,許先生在一旁殷殷補充。他本是農會的主管,出獄後夫妻只能經營小玻璃行謀生,生涯發展有極大的落差。兩人受訪時,談及子女教養的種種,也道盡小行業經營不敵時代轉換的困境,架在瑠公圳上方的玻璃行現已消失成為馬路的一部分,見證地方景物的變遷。除先生繫獄期間外,夫婦倆一輩子同進同出,恩愛異常,在人權活動的場合常見兩老手牽手的畫面。筆者與許氏夫妻同住一區,也多次目睹兩人攜手同行,但怕驚動老人家,不敢向其打招呼,常遠遠目送。身為在地耆老的許貴標先生常撰述地方發展事蹟,是地方文史工作者不時請益的對象。

白色恐怖時期受難者女性家屬的訪問紀錄,或許無法釐清相關政治案件,但是面對家中頓失支柱,不論是處決或禁錮,她們面對的橫逆與打擊,並不下於受難者,她們的處境與遭遇是白色恐怖時期人民集體受難的重要歷史記憶,是台灣人精神史的重要史料。在民主自由社會中成長的年輕人,透過觀影或閱讀,或可稍微體會戒嚴年代的社會氛圍,但對當年的受難者及其家屬而言,海報上的字句,僅能表達其內心痛苦與陰霾的萬分之一而已。

案頭上三大冊的《獄外之囚》,及後續出版的《話當年父兄蒙難》《承擔家變──白色恐怖下的朴子張家》,採訪團隊成員負責將音檔化為文稿,協助各項工作,是書籍能順利出版的推手,採訪者只是負責幫受訪的「她們」打開記憶之盒,留下苦難年代的女性故事,有幸參與這些計畫,也是自己從事囗述歷史工作難以忘懷的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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