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別企畫】他不再和他們的戒嚴史錯身而過──閱讀賴香吟的《白色畫像》

作家賴香吟用文字承載島嶼上的故事,持續書寫關於人、日常、歷史的故事,在好的土壤裡灌沃生命文字樹,隨應自然,應答生命的吞吐,為人顯示時代的顏色及悲喜的流動。她以《白色畫像》引領讀者走進迷霧閱讀又遠又近的歷史,並於今年榮獲國家文學大獎。本報規劃專題時,獎項尚未公布,如今在刊登之際欣聞此訊,也向賴香吟致上恭賀之意。

◉楚然(作家)

也許,只是和記憶鬥爭

現在,還可以怎麼說白色恐怖時期的故事?

因為寫作或言論而遭到逮捕、流放外島的故事,已經有柯旗化與楊逵的例子了。表明獨裁者內心的掙扎抉擇,所謂的「下大棋」,後人寫的「偉人」傳記也占據了這個立場。認為白色恐怖時期歲月靜好,被抓走的人都是罪有應得,也許這是大多數活過白色恐怖,無從親歷迫害者的心聲──至少我的父母就是如此。

如果接觸一點台灣史,或《返校》遊戲/戲劇的人,早就熟習特定的敘事結構:一群知識分子讀了禁書或寫了東西,遭人指控顛覆政府,最後逮捕入獄。在國家體制的掌控下,這些人飽嚐嚴刑拷打,在外的家人受到監視,生活或升學受到影響。以上的過程,總是不乏各種衝突的時刻,人性的至高或卑劣時刻,體制的無情冷漠。

如果白色恐怖以雪為比喻,體制殺人就如雪崩猛烈。但雪的靜止不動、欲崩不崩的時刻,同樣令人不寒而慄。大多數的人沒見過雪崩,以為雪平靜如常,只是冷了一點,忍受雪的寒氣過活。
有人說轉型正義是記憶與遺忘的鬥爭,但有時與遺忘無關──白色恐怖並未深入他人的生命經歷。轉型正義可能是不同記憶間的鬥爭。

▲台灣文學館舉辦《白色畫像》分享會,賴香吟與讀者熱烈對話。

小船與冰山

《白色畫像》是一部極其「日常」的小說,共收錄三篇中篇小說。〈清治先生〉的主角在體制內,見過領袖、專心處理教學現場,直到小說後段,女兒的戀情是令他頭疼的難題。〈文惠女士〉的女主角逐漸步入生命終點,即使替運動人士的要角幫傭,依然無從理解時事的走向。〈凱西小姐〉裡長期流亡海外的女主角,面對海外台獨的演變,最終必須「面對」的是她的白內障。作者賴香吟非常細緻處理這些人物的心境轉折,也因為是虛構人物,才得以讓讀者暫時擺脫對史實的索隱,沉浸於作者的情節安排。

受《返校》影響,多數人理解的白色恐怖,是歷史人物不斷衝撞體制,直到高牆倒下。在這樣的敘事架構下,歷史人物彷彿一生的目的就只是打破箝制,難免淪於單一形象。所謂的「體制」也流於蠻橫粗暴,不講情理。體制與個人的互動,是否有更多細微的可能?

賴香吟的《白色畫像》提供另一種切入點,讓主角生活於日常。其所呈現的日常,是角色駕駛一艘小船,在歷史的大河裡緩緩而行。這艘船偶爾跟破開冰山的大船擦身而過。只有聽到遠方的撞擊聲,無法知道碎裂的是冰山還是巨船。小船行經冰山,一不注意就可能擦撞冰山而沉沒。當這些虛構角色與歷史人物最靠近時,並非目睹他們撞擊冰山,而是日常瑣事。如此我們才能以虛構角色的形象為參照,看到歷史人物的另一面。一位追求自由正義的民權人士,如何面對一位幫傭呢?是一以貫之視為平等,還是有階級的歧視?一位遵循國家體制的教育人員,當學生闖禍時,是在意學生的未來,或個人前途?在海外多年的台獨人士,隨時間流逝,他們的成果會是遺產,還是負擔?

《白色畫像》諸位主角都有各自的動機,情節轉折、人物心境寫得極好,小說結構已經俱足。但如果加上歷史因素,小說走向就有另一種可能,日常之外依然是威權之內。

差一點,活成另一種人

將日常擴大,會發現威權政府所設下的界線。有幾處的安排,不禁讓人捏把冷汗。這些凶險,大多沒道理,無跡可尋,套一句《返校》電影版的話,「不就是看幾本書而已嗎?」

譬如〈清治先生〉,當清治先生處理學生不知輕重的言論,為了打住上級長官的懷疑,避免學生成為「匪諜」,他總是先說一句:「我保!行了吧?有事我負責。」

教師之間的互動,一旦加入白色恐怖的脈絡,原本平淡的故事就有機會急轉直下。清治先生會不會遭受牽連?牽連的範圍又會多廣?作者並未在此處多所著墨。回歸到標題本身,從同一時代走出來的人,不必然都記得同樣的歷史。清治先生只是與冰山錯身而過,他也許認為冰山有其意志,不讓無辜之人粉身碎骨。誠如盛浩偉所言,白色恐怖的恐怖之處不再於碰觸禁忌,而是人民根本搞不清楚界線在哪裡。

讓真正存在的歷史人物登場,也是手法之一。〈凱西小姐〉提到一位在美軍俱樂部唱歌的女歌手,藝名叫「Panana」。這位Panana真有其人,後人多半記得她另一個名字──高菊花。

高菊花又是誰呢?她的父親是鄒族教育家和政治家高一生,後來因白色恐怖遭到槍斃。高菊花身為長女,不僅留學夢碎,還必須到美軍俱樂部唱歌賺錢,偶爾在政府的脅迫下聽從指示,陪侍高級軍官。〈凱西小姐〉的panana是嗓子好的歌手,原本值得大書特書受難者的歷史,賴香吟隱而不發。留待知情的讀者倒抽一口氣,跳脫時代之外,才能看見歷史的另一面。

愛唱歌的凱西小姐與Panana,有著同樣興趣、能力,卻因為歷史安排有著截然不同的命運。類似的對位在另外兩篇小說也可見到,〈文惠女士〉的女主角文惠(ふみえ)與影星張美瑤(本名富枝,ふみえ)亦同,文惠女士因為丈夫的投資失敗,必須依靠四處煮飯、幫傭維生。張美瑤因為婚姻而息影,然而丈夫外遇,再一次重登銀幕已經是多年之後。〈清治先生〉的清治,有一位進入精神病院的朋友,兩人都喜愛楊牧的詩。

小說的主角,都差一點活成另一種人。回憶中的日常,沒想到會如此脆弱。

有時,賴香吟會將這些歷史人物拉到台前,讓虛構角色與之互動。這也許是賴香吟選擇將歷史人物化名,提供一些線索讓讀者追尋。畢竟,她虛構了這些歷史人物的日常。這些日常難以在歷史文獻、訪談紀錄呈現,唯有透過虛構人物的目光,讀者才有理由探究歷史人物的私人面。

這也是《白色畫像》的高明之處,從日常著手,先是戳破威權體制下脆弱的日常。又隨即利用同一個場景,挑戰我們對於那些勇於衝撞的先賢先烈的形象。白色作為最重要的象徵,那可能不只是指涉「白色恐怖」「真相大白」,甚至也提醒我們,歷史紀錄之外的白,有時虛構反而更顯其真實。

以《白色畫像》為起點,不同的歷史記憶不再錯身而過,而是擁有交錯對話的可能。

註:本文標題靈感來自鄭智源的小說〈我和我的瘋狂史錯身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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