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文雅
日本電影《還有愛的日子》,以淡然的鏡頭敘述著二郎、妙子一家人的生活。開始是歡樂的場景,二郎、妙子假借孩子敬太拿到黑白棋冠軍的機會,要給二郎的爸爸舉辦一個驚喜生日派對,因為他一直無法接納再婚的妙子。
揮不去的孤獨
隨著公婆來到、二郎前女友出現、敬太原來是妙子前段婚姻的孩子等情節展開,我開始感覺到看似和樂的家庭聚會原來暗藏許多不安。繽紛的氣球、祝賀的舉牌、滿桌豐富的菜餚營造歡樂的氣氛,但在場之人一個個笑容牽強。潛在的張力主要源於敬太的血緣及妙子不被接納的窘境,以及二郎前女友被狀況外的人邀請來擔任助手的尷尬。鏡頭下,只有道具是歡樂的,每個人都各懷心事。
派對最後,迎來了讓所有人放下自我掙扎的惡耗──敬太在浴室玩父母送的飛機,卻因摔倒跌入儲著水的浴缸,昏迷後溺斃。
這些人因著與敬太關係不同,對他的死亡各有截然不同的心思──妙子滿腔憤怒與悲痛,卻強行壓抑;二郎想陪伴妙子,卻無言以對;公婆充滿歉意;旁人震驚而不知所措。
妙子的婆婆娓娓道出對死亡的思考:「我們不是還有家人嗎?我們不是身邊還有愛我們的人嗎?」似乎死亡可以因著還有生者存在而不那麼遺憾。她又說:「我也還不是很認識神,但覺得我們需要保護。」妙子帶點慍色問:「神能保護敬太不死嗎?」婆婆沒有答案。
在敬太的葬禮上,妙子巨大的痛苦終於隨著前夫給的一巴掌宣洩出來,她癱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各人自找出路
人在極度黑暗中,如何找到出路?如何找到阻止自己崩潰的停損點?原本刻薄的公公成了最貼心的幫手,在醫院陪伴、出借家中的浴室等,但過了一段時間,公婆說出搬家的消息。「抱歉,希望不會讓你覺得我們逃走了。」但其實就是逃走沒錯。妙子為了討好公公而舉行派對,卻枉送兒子性命,讓公婆感到愧疚,也試著彌補,但他們並不真的想一直陪伴兒媳面對喪子之痛,過沒多久就想離她遠一點,淡出這個有死亡陰影的家庭。
二郎也在遠離。他藉口協助父母搬家,減少回家的時間,卻聯絡了前女友。前女友自責曾經因嫉妒詛咒二郎與妙子,二郎則懦弱地吻上她。這是二郎找到的出路,前女友讓他想起悲劇開始前的時光,也讓他忍不住想,如果當初他沒有選擇妙子,如今會不會有不同的光景?有沒有可能他可以藉著出軌找到可以喘口氣的新關係?
敬太的死亡讓浴室成了禁地。二郎率先使用,當裊裊蒸氣瀰漫,似乎死亡的氣息被掩蓋了。二郎認為自己成功了,於是鼓勵妙子也試試看,但妙子卻坐在浴缸裡嘔吐了起來。
妙子亦不遑多讓。二郎不在家時,她找來了前夫。前夫是韓籍聽障人士,妙子是諳手語的社工,他們之間有二郎不能介入、不能理解的溝通方式。「總要有人為敬太殘酷的死表達憤怒,但大家都急著去適應沒有他的生活。」妙子說。她認為只有前夫能了解她的感受,前夫在葬禮上那一巴掌具體化她心中的痛苦,而他的失能喚起她渴望付出的聖母情懷。這是她為自己找的出路,讓她得以喘息。
對善的絕望
人會本能地找出路,以抒解張力跟痛苦。但身在其中的人看不清楚,真正有用的或許只有讓時間沖淡一切。時間把痛苦推得遠了一點,把記憶抹得模糊一點,又把各種新事物帶到人們眼前,把新的煩擾放進人的心裡。當人盡己所能地逃跑,盡己所能地摀住耳朵、蒙住眼睛,時間不停地工作著,以致人能夠再回來面對沉悶、尷尬、羞恥的人生,繼續呼吸。
永遠隔絕,是死亡最使人恐懼的地方。想克服死亡陰影的妙子,在一場突如其來的地震中,淺嘗了死亡的滋味。她在天地搖晃的時候,拿著孩子過世前下的一盤棋,不找掩護,但略顯慌張──她很痛苦,但她還是不想死。擁有生命,才有害怕死亡的機會;擁有生命,才能體會死亡隔絕關係的痛苦;擁有生命,才能夠感受失去愛、擁有愛的各種人生;擁有生命,才有後悔的機會,能夠繼續思考死亡。這,就是上帝的奇妙設計。
妙子自認為前夫不能失去她的陪伴,因為他是如此軟弱。因此她當著二郎的面,選擇與前夫回到韓國探望他病危的父親。那一刻,她似乎成為前夫的救贖者,而這個角色帶給她捨己的成就感,似乎讓她可以放棄一切,包括死亡的傷痛。
前夫對妙子說:「不需要忘記敬太,他是妳人生很重要的一部分,別人都可以忘記,妳不要。」這句話完全說到妙子心坎裡,左右了她對死亡的詮釋,所以堅決與他同去。沒想到,此行揭開了前夫的陳年謊言──原來他與妙子也是再婚,他這趟回韓國,就是為了參加兒子的婚禮。這讓自以為良善的妙子,頓時成了受欺騙的愚蠢之人。婚禮在雨中進行,妙子淋著雨,無意識隨著婚禮音樂舞動,她認為自己是世界上最笨的傷心人。
永恆生命的盼望
妙子回到日本,與二郎同坐在餐桌前,回到了原本的生活。最後矢野顯子的歌〈愛的人生〉(Love Life)響起,歌詞提到人們可以分享悲傷,然後能夠同行。如果熟悉日本文化的人,會知道日本的歷史中曾有一段時間非常擁護殉情,覺得那是最浪漫的事,以致文學、戲劇視兩人殉情後永遠在一起為最完美感人的結局,但近代躍然於媒體的是「孤獨死」。
悲傷時彼此陪伴是美好的,有真實敞開的關係也是寶貴的,但這是關乎生,而非關乎死。可惜的是,妙子婆婆的話只透出隱約的亮光,她沒說明白,那保護我們的神,不是保護我們免於死亡,而是即使死亡,仍然有永恆生命的盼望。黑暗的光,是身體被擘開、被掛在十字架上、為有罪之人死而戰勝死亡的那一位。
本文配圖為電影《還有愛的日子》劇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