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別企畫】台灣基督長老教會的時代天命.〈人權宣言〉的後台鑼鼓弦(一)

長老教會何時懷有台灣獨立意識,並支持台灣獨立?

〈人權宣言〉的後台鑼鼓弦。

【編 按】

1950年,聯合國大會定每年12月10日為國際人權日,記念1948年12月10日通過了《世界人權宣言》。
1977年8月16日,台灣基督長老教會因應當時台灣的國際處境,發表〈人權宣言〉,籲請政府「使台灣成為一個新而獨立的國家」。參與起草和簽署此宣言的牧師張宗隆為我們細說從頭這段歷史。

受限於篇幅,無法一次完整刊登,本期特別企畫先刊登「一、長老教會何時懷有台灣獨立意識並支持台灣獨立」,之後的章節將陸續在藝文版擇期刊登,敬請期待。


◉張宗隆

近期筆者閱讀《從大中華到台灣國:台灣基督長老教會的國家認同及其論述轉換》(政大出版社,2017年)一書,是鄭睦群教授(以下簡稱「作者」)將他的博士論文改寫而成的大作(以下簡稱《從大中華到台灣國》或「該書」)。作者主要根據1945至1947年、1970至2013年《台灣教會公報》報導內容,再佐以相關的報章雜誌、專書和論文,聚焦在1970至2000年,探討長老教會的國家認同及相關論述的轉換。

作者在該書下了結論:

1.長老教會作為「台獨」的團體,是因當年她發表〈人權宣言〉之後,中華民國當局和左傾分子給她貼上「台獨」標籤在先,而後長老教會始從事台灣獨立的實際行動,證實統治當局和反台灣獨立人士的指控為真。

2.長老教會當年對各方指控提出的辯解,有著濃濃的中國味,以及對中華民國和中國文化的認同,並充斥認同自我為中國人的文章。這些文字與〈人權宣言〉的發表內容有極大的落差,形成很大的衝突。雖然有人解釋,那些表現係處於威權統治戒嚴時期的無奈之舉,可是這些解釋仍難以讓作者釋疑。於是作者進而追問,長老教會何時開始支持台灣獨立?何時揚棄對中華民國的國家認同?

3.長老教會自發表〈人權宣言〉之後,從未對台灣成為新而獨立的國家有進一步的論述。直到1987年發生「蔡有全、許曹德台灣獨立案」,1989年鄭南榕自焚,長老教會才開始支持台灣獨立,並公開呼籲信徒和社會大眾勇敢邁向獨立之途。這兩事件是促使長老教會將〈人權宣言〉「加值」(作者的用詞)為主張獨立建國的宣言,要求台灣獨立的關鍵。

4.「使台灣成為一個新而獨立的國家」的內涵,直至1989年8月27日長老教會總委會才有論述,即包含「新的人民」「新的文化」「新的國會」「新的憲法」「獨立自主的國格」,並以民主的方式達成上述目標。1991年8月20日長老教會發表〈台灣主權獨立宣言〉,主張制定新憲法,組織新政府,建立新國家,以台灣的名字加入聯合國。到1995年10月21日的〈新而獨立的台灣〉聲明,才使用「台灣國」作為國家名稱。作者認為,此時長老教會的台灣獨立論述才臻完整。

筆者為〈人權宣言〉的起草人和簽署人之一,曾接連幾年在《台灣教會公報》參與執筆和編輯工作,並長期參與台灣建國運動,有必要根據親身經歷評論該書的詮釋、推論和結論,陪伴作者和讀者們重返當年黨國體制下的境況,一同檢視並再次認識長老教會發表〈人權宣言〉前前後後的所思、所言、所做。
我們可以將〈人權宣言〉發表前後的經過比喻成一齣「史實戲劇」,有前台人物的表演,也有後台樂音的配搭。本文有不少部分意在呈現這齣戲劇後台的鑼鼓弦樂音,希望聽戲之人能將所看、所聽加以融匯,就會發現這齣戲劇實際上是史實,後台樂音的分量重於前台表演。我們這就來揭開序幕!

1977年《台灣教會公報》刊登〈人權宣言〉。

 台灣人的民族意識 

一個民族的意識的產生,都有它的緣起和脈絡,只是很難斷定產生的確切時點。但可確定的是,長老教會有台灣獨立思想,並且它在教會諸功能中的社會關懷(social concern)功能占了極重的分量,並非到發表〈人權宣言〉時才產生,更非遲至蔡有全和許曹德台灣獨立案、鄭南榕自焚兩事件後才支持台灣獨立。

台灣人在日治時代已然與日本人有所切割,仍自稱台灣人而非日本人。當時已有人主張台灣獨立及台灣民族主義。經歷了霧社事件、噍吧哖事件,台灣人不再武力抗日,因而有台灣文化協會成立及其發起的新台灣人運動。這個文化、社會運動一開始就說出極具政治意涵的聲明:「台灣是台灣人的台灣。」以向日本政府爭取台灣人公民權,協會並提升台灣人的生活素質和文化水準為起點,卻蓄勢走向台灣獨立的思維和遠景。可惜,後來因為親國際共產及中國共產黨的左傾人士竄入,使台灣文化協會分裂,並斲喪了帶領台灣邁向獨立的行動。當時台灣文化協會的主要成員和運動積極人士,不乏長老教會的知識分子。

1961年8月4日,中華民國行政院長陳誠在美國紐約聯合國大會發表演說,旅美台灣人前往示威抗議,指稱陳誠「不能替台灣人說話」(Can’t Speak for Formosans),並舉牌訴求「台灣人民決定自己的命運」(Self-determination for Formosans)。(相片提供/維基百科)

 日本無教會主義 

在歷史的演進中,長老教會還受到一股非凡的隱形力量影響,即日本無教會主義。無教會主義者注重查考聖經及神學研究,強調人對上帝的忠誠要超過對國家的效忠和對權力的順從,勸誡人民要歸信耶穌以改正生命,並不時根據聖經批判日本政府的施政,公然反對軍國主義、對中國東北的侵略、統治台灣的殖民政策。

這些精神和言論自日治時期即深植於長老教會,台灣的無教會主義者有多位是台灣文化協會的中堅分子。長老教會信徒對日本無教會主義的代表性人物如內村鑑三、矢內原忠雄等人,及其言行和著作,都印象深刻。1970年代日本無教會主義人士來訪,再受激勵,挺身延續聚會,重新效法他們的精神。

日本無教會主義的主張,實際上和長老教會的精神是一致的:上帝的絕對主權、對世間各種權力的反抗、社會公義的實踐、教會和社會持續的改革、人要悔改信耶穌……。無教會主義促使長老教會信徒更執著於基督信仰,更持守這樣的生活形態。懷抱無教會主義精神的信徒,在當年國民黨政府統治下,難以像日本的前輩們那樣發聲、行動,卻持續對國民黨政府不公義的統治做無聲的抗議,懷抱著台灣獨立的心志,並潛移默化下去。

1945年10月25日,台北公會堂舉行中國戰區台灣省受降典禮後,台灣省警備總司令部全體官兵合影。後方左半邊掛中國國民黨黨旗,右半邊掛中華民國國旗。(相片提供/維基百科)

 祖國迷望的破除 

在日治時代,台灣人非常期待地廣人眾的中國能打敗日本,來「解救」台灣。當時台灣人反抗日本殖民統治,卻缺乏對中國實況的了解,普遍抱持「大中國」的國家認同,這一點並不奇怪。但是,當熱烈歡迎抗日「成功」(?)的「祖國」到來,換得的竟是劫掠、壓榨、歧視和恐怖的對待。台灣人赫然驚醒,長久以來對中國的期待竟是「互風騙毋知」的迷望。

相較於「光復」台灣、口口聲聲稱台灣人為「同胞」的中國人和國民政府,剛剛過去的異國統治,被台灣人視為極其欺壓的日本政府更為法治、更公正、更清廉、更重視人權,也更有教養。日本人來台灣是建設,推展現代化,提升生活水準和人民素質;中國人來台灣是破壞和搜刮,「牽親引戚」和「外行取代或領導內行」,而且歧視台灣人。

比較日本政府,國民政府根本是不文明、蠻橫、獨裁的政權,歧視台灣人文化和種族,使人民生活素養和文化素質退化。同樣是特務統治,對照國民政府與1937年以後的日本軍國政府,國民政府的面目超乎數倍的恐怖、猙獰。「光復」其實是使台灣「再次淪陷」於殖民統治,各方面都倒退。當時台灣人的心境是「看著網,目眶紅,破甲遮大空;想欲補,無半項,啥人知阮苦痛……」(出自〈補破網〉)。有聖經教導並受無教會主義薰陶的長老教會,感受尤其深刻。

「祖國」的軍隊一到台灣,就令台灣人失望。隨之而來的接收人員、軍人和當時所稱的外省人,他們的貪腐、粗魯、種族優越感、不遵守社會秩序,使台灣人非常訝異,也無法適應。二二八事件更使不少台灣人覺醒,再度萌生台灣意識、台灣必須獨立的思維和意識。加上清鄉和白色恐怖的經歷,台灣要獨立的思想,在國民黨政府的監視、壓制及統制教育、媒體控制下,仍然慢慢地蔓延開來,不是經由宣傳、說服,而是人民自行感受、自我覺知,但是在專制、特務統治下,只能無奈地將這意識和思想深藏心中。

1937年8月26日,《台灣日日新報》刊載〈日月潭第二發電所竣工 通水運轉9月初旬〉消息,可窺見日本政府建設台灣的一面。(相片提供/維基百科)

 民主思想和國際觀 

這個過程當中,在台灣宣教80多年的長老教會已經和台灣的歷史密切連結,與台灣的人民非常貼近。她是接受近代化思潮的宗教團體,其知識分子在台灣的知識界占很大比例。由於具民主思想和國際觀,長老教會很多人自然形成台灣必須獨立的思想,比當時多數台灣人更具台灣主體意識,並與國民政府當局保持距離。此外,長老教會長期使用台語聖經,講道和所有活動全面使用台語,國民黨政府早認定她為分離、極傾獨立的團體,擔心有一天她會發起台灣獨立運動。二二八事件時,長老教會的菁英在「叛亂犯」中占比很高;在白色恐怖期間,她的信徒在「思想犯」的比率亦然。長老教會始終是國民黨政府戒懼、不信任的團體,緊盯的團體。情治單位至今對她仍不鬆懈,因為他們押寶,有一天統派政黨可能執政。

因此,不是國民黨政府給長老教會貼標籤,長老教會才「刻意、順勢」主張台灣獨立,而是長老教會早就有台灣獨立的意識和思想。長老教會的信仰生活特質將那意識和思想流露出來,使這外來殖民政府有所覺察,並且越來越感到他們的擔憂和認知更趨真實。

國民黨政府擔心長老教會鼓吹台灣獨立,還將她歸入中國共產黨的「同路人」,以便構陷入罪。1965年,國民黨政府施加極強的政治力和情治壓力,將原來全台教會見證眾宗派合一的「基督教在台宣教百週年紀念大會」,壓縮成實質的「台灣基督長老教會設教百週年紀念大會」。一年來在各地舉行連串紀念活動,都是在「保密防諜」和防杜台灣獨立的高度緊張狀態中進行。6月16日起為期三個半月的分區紀念會,一直處於「(政府)恐共」塑造的的風聲鶴唳下。

長老教會揹負「不反共就是親共」的挑戰,在「順服掌權者」與「亟欲逃離埃及」兩者的張力下不知所措,只能「祈」待上帝削減專制獨裁權勢的那一天。在看似平順的日子裡,長老教會與同胞分嘗「(在埃及)嘆息哀嚎」的經驗。

在國民黨政府的特務統治下,即使在親友之間,台灣人也不敢輕易表露對政府的不滿和期待獨立建國的心聲。可是他們一旦去到國外,即使仍有被打小報告的顧忌,仍會在親友同鄉中盡情抒發久受壓抑的心聲。海外的台灣人教會,是很多台灣基督徒、同鄉出國後聚集的團體和處所。即使1970年代起另有新的台灣人教團在美國興起,可是那些教會的會友也多來自長老教會。很多海外台灣獨立志士在台灣人教會歸信基督,見證耶穌的福音是上帝國的福音,基督信仰不是馬克思所說的「人民的鴉片」。

在台灣人教會,無論對中國國民黨政府的批評,和對台灣獨立的殷切期待,都高談闊論、大放厥詞,是國民黨政府駐外情治人員(含校園間諜)監視、蒐集情報重要且必要的對象。這些有志之士始終與長老教會總會和信徒保持非常密切的聯繫,互相支援有助於台灣獨立和民主化的活動,包括一起去「中華民國」的駐外單位抗議、示威。

這些海外基督徒和台灣獨立志士「台灣要成為台灣國」的主張和理論都是公開的。國民黨政府的駐外單位和情治人員可輕易獲得這些資料,把這些人的名字列入監視名單。〈人權宣言〉的主張,國民黨政府和統派人士對長老教會之所指了然於心,對她的控訴也並非無中生有。長老教會不必等國民黨政府來貼標籤,她本來就是了。長老教會也不必證實政府的懷疑是否為真,因為她信仰中的社會關懷已如此見證了。長老教會其實不必辯解,因為她長久以來的思維、主流意識及建國獨立的心志,眾所皆知,外來殖民政府也已「紀錄」滿滿。

1935年11月22日,台灣總督府舉辦台灣史上第一次選舉。(相片提供/維基百科)

 迎向時代的天命 

整體來講,當時的台灣社會一說到「台灣獨立」,無論是台灣人、黨國人士、一心想回歸中國的人或外國宣教師,都知道內涵為何。不必舉出內容,不必說明有什麼擘劃,也不管採取什麼程序、方式和步驟,台灣就是要獨立!

是以,長老教會何時開始有台灣獨立的思維和意識?何時開始支持台灣獨立?從中華民國政權來到台灣,長老教會就有了台灣獨立的意識和思想。到了適當時機,長老教會會將台灣人的心聲和對新命運的盼望表達出來。而那個時機,就是長老教會承擔時代天命的時機。是的,支持台灣獨立還不夠,長老教會更必須作第一個公開發聲並鼓動台灣獨立的團體! (待續)

延伸閱讀:〈人權宣言〉的後台鑼鼓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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