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走廊】共同譯本與合一運動:周聯華的未竟之功

取自聯合文學出版《周聯華回憶錄》書封。

文圖◉曾慶豹

浸信會牧師周聯華與黃武東、黃彰輝等台灣基督長老教會背景人士共同推動1965年6月的「基督教在台宣教百週年紀念大會」,按計畫原是一場合一運動,但由於長老教會是普世教協(WCC)成員,反對普世教協者就以長老教會為攻擊目標。

護教反共陣營人士打著反對普世教協的旗幟公開挑戰合一運動,作為百年大會籌備會主席的周聯華更受到批評和攻擊,被視為與「大背道」為友、與「大淫婦」交往的頭號異端分子,前者因為他與長老教會往來,籌辦百年大會,後者因為他在台灣聖經公會倡議與天主教共同翻譯聖經。

正因為與天主教和長老教會過從甚密,周聯華被教會圈的人懷疑信仰是否正統,儘管已獲選為下一屆台灣浸信會神學院院長,仍硬生生被拉下馬,除了被要求不再與天主教和長老教會人士往來,還要撰寫「信仰告白文」,宣示立場。

現代中文譯本的《新約全書》出版了「天主教版」。作者翻攝自台灣聖經公會收藏資料。

保守陣營砲火連連

《周聯華回憶錄》中有兩段話可以看出這些攻擊背後複雜的因素,首先是關於現代中文譯本聖經:

當時反對的聲浪非常的強烈,但是因為這是傳福音非常重要的一環,我不計毀譽地全力以赴。

提到與天主教共同翻譯聖經,周聯華也慷慨激昂地說:

我經過長期的禱告和思考,認為這是十分需要的工作。如果因此而受批評和攻擊,也是意料中事。我只問自己在上帝面前的感動,自己的良心請聖靈帶領,至於個人的名譽和前途,我早已置之度外了。

事實上,基督教與天主教合一的阻礙之一就是聖經譯名分歧,如有一本共同翻譯的聖經,就可以拉近彼此距離,至少是基本的起步,其他形式的活動都不是那麼重要。從聯合祈禱會開始,天主教就倡議要出版一本共同翻譯的聖經,也與台灣聖經公會有初步的共識,但這個主張當然不可能獲得其他小宗派的基要主義者認同。像恩惠福音會創辦人盧祺沃牧師、信友堂牧師陳維屏、台北基督學院創辦人賈嘉美(James R. Graham III)、有《福音報》為喉舌的中國平信徒傳道會會長黃約翰牧師等,強烈質疑和全盤否定共同翻譯聖經的可能,並將矛頭指向了台灣聖經公會駐台主任賴炳炯牧師,稱基督教將毀於支持共同翻譯的這班人手中,並有人倡議另組一個聖經公會印刷「正統版」的聖經。

現代中文譯本是「給靈性飢渴的現代人的福音」。

部分名詞的合一

1962年10月11日梵蒂岡第二屆大公會議召開之後,天主教與基督教就展開共同翻譯聖經的工作,各宗派代表於1968年開始討論合作翻譯聖經的指導原則,並由聯合聖經公會(The United Bible Societies)執行委員會及梵蒂岡促進基督徒合一秘書處同時以五種語言發表。台灣聖經公會召集成立了漢文聖經統一譯本籌備委員會,於1969年6月23日召開第一次會議,主要是針對天主教與基督教聖經中人名、地名及其他專有名詞不同的翻譯,並提議編製對照表,加註希伯來文及希臘文。

1970年1月5日舉行第二次會議,聯合聖經公會翻譯部主任尤金‧奈達(Eugene Nida)於會中報告未來工作的計畫。同年7月4至31日,尤金‧奈達並主持在東海大學舉行的聯合聖經公會東北亞區譯經研習會(U. B. S. Northeast Asia Translators Seminar),與會者連同講師及服務人員共有56人。1971年10月,現代中文譯本的翻譯和校對工作正式展開,由牧師許牧世主持,劉緒堂、陳維統、韓承良、房志榮等神父參與校閱。

許牧世負責現代中文譯本主要翻譯工作。作者翻攝自《上帝的愛:綴網集》。

儘管現代中文譯本並非直接從原文聖經翻譯過來,但就合一運動的理想而言,此版本聖經可謂合一運動的重大成果。1975年天主教發行了現代中文譯本新約全書,台北總教區總主教羅光簽署此譯本印行,並寫了序言。天主教對於此譯本可以說是照單全收,表現出最大的誠意,羅光在序言中說得非常清楚:

1970年以前,在台灣聖經公會的推動下,天主教和基督教也曾開會討論過合譯一本公用聖經的計畫,以統一專有名詞為起點,結果因無法繼續而擱淺。這次失敗的經驗促成了現代中文譯本進行方式的改弦更張:暫不管專有名詞,即刻去譯聖經正文。……現在刊行新約全書現代中文譯本天主教版時,就不必有什麼更動。連那些專有名詞,除了「上帝」改為「天主」,「聖靈」改為「聖神」,舊約中的「耶和華」改為「上主」以外,其他也都不必更改。

確實如此,現代中文譯本的聖經目錄及最後所附的名詞淺註,基本上都與天主教熟悉的用法非常不同,尤其名詞淺註還可能引來教義或說法不同的爭議。換言之,如果不是封面上特別標明「天主教版」,很難看出任何特別不同之處。

結論是,現代中文譯本新舊約全書最大的突破是,「上主」或「主」取代了耶和華,這對長期熟悉使用和合本的人而言,是一個重大的改變。

尤金‧奈達在共同翻譯聖經初期帶來亮光。作者翻攝自《文以載道:奈達對聖經翻譯的貢獻》。

合一運動不可言明的成果

現代中文譯本可以說是天主教與基督教合一運動的隱性成果。之所以說是隱性成果,主要是天主教只接受新約部分,基督教礙於種種原因,也並未公開說明這是共同翻譯的成果,僅僅說明此譯本將聖經譯成現代人能懂易懂的中文,以利於傳福音。1979年完成並發行新舊約全本聖經時,現代中文譯本面對的已不是之前和天主教共同翻譯的爭論,而是內文部分翻譯被保守的基要主義者質疑是「修改聖經」,而周聯華在此事件中成了眾矢之的。

1991年4月10日出版的《新使者》雜誌第三期,刊出了長老教會牧師駱維仁文章〈耶穌有罪性嗎?〉,主要綜述他翻譯現代中文譯本時碰到的一些問題,其中最關鍵的一段是解釋羅馬書8章3節的翻譯。這篇文章引來了一場批鬥大會,尤以中華福音神學院系統的代表如院長黃子嘉牧師及董事王長淦長老等最為不滿,終於在1991年11月14日下午,由台灣聖經公會出面,召開兩陣營面對面的交流會,出席者約有15人,王長淦的發言有幾段言詞極為激烈,以下摘錄部分:

聖經公會如果改變了,如果變質了,重組聖經公會!我想與我同樣感覺的人還是有。……還有一個感想,聖經公會權也太大了,幾個人可以掌握這一切,要改就改,要修就修,要換就換……痛心!痛心!……你跟他走一路。

值得注意的是,最後一段話的「你」跟「他」明確是指著周聯華和駱維仁說的。然而,了解事實的人應該知道,不是最後這一句話才指向周聯華,所有斥罵駱維仁的話都可以算是在斥罵周聯華,因為現代中文譯本和周聯華的關係最為密切,他才是「始作俑者」。

反對重譯中文聖經,是護教反共時期一個重要的目標。1964年台灣聖經公會主張重譯中文聖經,在保守陣營掀起滔天巨浪,並導致支持重譯陣營被安上「新派」或「不信派」等罪名,甚至指控天主教居心叵測,偷偷摸摸藉著共同翻譯聖經要消滅基督教。中國平信徒傳道會連同旗下的《福音報》(自第201期起)大肆批評,視共同翻譯聖經是「別有用心」「向魔鬼讓步」,攛掇各教派紛紛打著護教的旗號,用最強烈的言詞反對。

駱維仁負責現代中文譯本主要翻譯工作。作者翻攝自《上帝的愛:綴網集》。

在聖經中找不到天主

天主教與基督教共同接受的現代中文譯本固然讓合一運動取得了重大突破,但因為現代中文譯本未能納入次經,天主教僅接受新約部分。而且這個譯本實際上是根據現代英文譯本(Today’s English Version TEV)翻譯,不是直接從聖經原文翻譯過來。然而,經過現代中文譯本的合作經驗,雙方代表都認為時機已逐漸成熟,可以進一步聯合翻譯聖經。於是,台灣聖經公會於1981年8月10日另組織了非正式的小組,經過兩次會議,雙方對於譯名取得非常多的共識,開始著手真正意義的「聯合譯本」。

經過上述的預備工作,聖經聯合翻譯委員會最終於1987年2月成立,並於台北舉行第一次會議,出席者包括台灣聖經公會代表周聯華、駱維仁、蔡仁理、澳洲聖公會宣教協會宣教師歐可定(Graham Ogden),以及天主教代表房志榮、韓承良、劉緒堂。此次會議確立了工作的原則,決定從保羅書信開始翻譯,加拉太書、以弗所書、腓立比書、歌羅西書主要召集人分別為周聯華、劉緒堂、房志榮、韓承良,於下一次會議前完成,預定在1990年完成新約全書翻譯,隔年出版。

天主教參與共同翻譯聖經團隊中,以房志榮最為積極。作者翻攝自《為此而活:周聯華牧師百歲紀念文集》。

第一次會議的重點在於眾人達成協議,統一了「上帝」與「聖神」的稱呼。房志榮的說法是:

天主教聖統及聖經公會各讓一步:天主教接受以「上帝」代替「天主」(只在這部合譯的聖經中,至於「天主教」的稱呼,及其他聖經本或禮儀本中的「天主」都仍保持原狀),聖經公會所代表的基督教會接受「聖神」的說法來代替他們慣用的「聖靈」(也只在這部合譯聖經裡用,其他的聖經可以不變)。

可惜這個決議並未獲得總主教羅光及主教團秘書長王愈榮主教的同意,最終在5月的《主教團月誌》中留下這樣一段紀錄:

大家覺得有共同之聖經──合一本是好事,但是合一聖經是為大家念的,假如把聖經中的「天主」全改寫「上帝」,天主教教友在整部聖經中找不到天主,那大有危險。

他們的結論是:

贊同合一本之合譯工作,出版時可以不同譯名出版。

此結果讓房志榮深感遺憾,他希望彼此可以有更多溝通的機會,最後他清楚地表示:

■合譯的大公聖經主要是為占我國人口極大多數的非基督徒使用,天主教教友可以用作參考。
■生活中的天主同樣可以用「天主」或「上帝」來表達、來尋找。
■以不同譯名出版聖經,就沒有合譯的大公聖經。
■合譯聖經小組建議的不是天主教放棄「天主」,基督教放棄「聖靈」,而是在合譯的大公聖經裡,大家都同意採用「上帝、耶穌、聖神」來表達三位一體的至上神,所有的基督徒用同樣的稱呼來向非基督徒作見證,以利福音的傳播。
■必也正名乎?
■稱至上神為「上帝」更合乎聖經原文。

顯然,房志榮之前的樂觀是高估了,因為他曾說過,比起基督教大小不一的教派和信徒,「天主教方面接受一部新的合一聖經不會遇到多大阻力。」此事最終是如周聯華回覆韓承良的信中所說,無論如何,工作可以開始,只有開始,才可能成功。至於無法合一的困擾,彼此可以再討論,以避免傷害天主教為前提。

現代中文譯本的翻譯原則受尤金‧奈達影響頗深。作者翻攝自《聖經、詮釋、實況:駱維仁博士榮退紀念文集》。

無以為繼的合一

聖經聯合翻譯委員會繼續召開第二次會議,地點在香港,時間是1987年10月,再度確立了專有名詞的統一。此次會議討論了聯合翻譯聖經的目標,基督教認為主要工作目標是對教會內,天主教認為是對教會外;基督教主張必須先取得教會內的認同,此譯經工作才有意義,但天主教則認為,使非基督徒可以更容易接觸或理解聖經才是目標,這比獲得主教團批准更容易些。會議最後還議決,讓中國的天主教和基督教教界也了解此計畫,並希望下一次中國可以派代表參加。比較特別的是,此會議也議決,由周聯華向羅光解釋採用「上帝」一詞的原委。

誠如周聯華在路加福音聯合翻譯試行本序言提及的,不是誰向誰讓步的問題,而是基督教與天主教雙方代表以最大的誠意達成合一運動,而聖經名詞的統一是合一路上的一大步,這樣的突破是難能可貴的。然而,幾經努力,聖經聯合翻譯委員會最終仍只完成了《共同譯本四福音書》,於2015年對外發行。這是歷經三十多年誕生的成果,也可能是最後的成果,因為隨著周聯華和房志榮分別於2016年和2021年離世,此一計畫已難以為繼。而比聯合翻譯事工最為關鍵的目標──合一,更是遙遙無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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