航向熱帶島嶼的冰山

◎趙晨星

諾伊進了書店,「聽聽這段話,」書店老闆拿著書對他說:「嘲笑這個世界的愚昧,你會感到後悔;為之哭泣,你仍會感到後悔;無論你嘲笑這個世界的愚昧,抑或是為之哭泣,你終將感到後悔。結束自己的生命,你將感到後悔;苟活於世,你也將感到後悔;無論你是自殺或是苟活,你終將感到後悔。」

諾伊被這段話吸引,問:「什麼書?」

書店老闆回答他說:「一本胡說八道的狗屎書。齊克果的,就是『墓地』的意思,這名字挺適合寫書的白癡。」(註)說完他就把書丟進垃圾桶。

諾伊問:「你幹什麼?」

「我的店裡不存這些垃圾。」

疏離的冰冷世界

2003年由達格‧卡利(Dagur Kári)執導拍攝的電影《逃離冰島》(Nói albinói)上映,電影講述冰島的少年諾伊的故事,而導演將上述的那一幕作為電影的開頭,藉此揭示電影的核心衝突。

存在主義哲學先驅齊克果的名字在書店老闆的嘴裡成了適合寫書的白癡,而他的書是狗屎書,被丟進垃圾桶裡。諾伊卻被這書吸引,書店老闆無法理解這書,就像諾伊不被理解一樣。

電影裡每一幀畫面裡的冰島,都是冰冷的、幽藍的,讓人孤寂以至於絕望。諾伊厭惡這裡的人,厭惡他們故步自封的生活,厭惡冰島的寒冷與沉默。他渴望逃離,渴望去夏威夷的海灘。

他所理解的世界是無聊荒誕的,更是庸俗不堪的。而自殺太過痛苦,苟活亦是同樣痛苦──假使為了如此庸俗不堪的世界而自殺,實在是不甘心;苟活之下,亦不甘心。所以正如齊克果說的,無論你是自殺或是苟活,你終將感到後悔。如此而言,逃離成了唯一的選擇,是一種無奈的反抗。 

導演達格‧卡利利用冰冷的冰島場景,表現了現代人的精神困境。現代(modern)一詞,意味著發展,知識上無限進步,社會無限發展,這似乎給人帶來希望與前進的動力,但為何會使人痛苦?有人將這種痛苦定義為現代的二律背反,現代的發展、人的生活應該邁向更舒適、更安全、更有保障,可是為什麼,人的生存卻越發窒息,人越發缺失「人性」?現代的人,並不是「人」,而是資本主義的一個螺絲釘,是崗位上的一台機器。

孫彩霞在《西方現代文學與聖經》中,談到現代人的精神困境是什麼,她說,當人被「原子化了」、「抽象化了」,他就失去了自己的本質,成為非人。他不得不重新審視自己與世界、與他人以及自我的關係,他和所有的外部環境及內在自我都脫了節,他懸浮在空中,找不到位置。所以人與他人的關係可以異變成卡夫卡《變形記》中的那只甲蟲,沒有任何人覺得驚奇。

現代的發展,人與人之間的關係越發疏遠冷漠,作為個體的人感到無比的孤獨。人和所有的外部環境及內在自我都脫了節。一類人,認識到問題卻不被理解而感到孤獨與痛苦;另一類人,無意識地承受著孤獨與痛苦。世界變得生疏,個人意識陷於孤立,現代的問題就變得更尖銳。

以虛無面對困境

諾伊是一個聰明的少年,但他選擇在數學考試時,寫了名字就交卷。他不去上課,撬開了雜貨店的老虎機,拿得來的硬幣買了一瓶啤酒喝。他喜歡待在地窖裡,打開昏暗的吊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終於,諾伊被學校開除了。

諾伊開計程車的父親,坐在破敝的沙發上對他說:「諾伊,不要像我一樣放棄一切。」因為他的父親用斧頭劈開了鋼琴,他放棄了音樂。

在諾伊生日時,祖母送了他一個西洋鏡,西洋鏡的匣子裡面裝著夏威夷的明信片。於是諾伊萌生了帶女友逃離冰島的想法,他偷了輛車,拿著獵槍去搶劫銀行,但最終女友沒有和他走。

面對現代的精神困境,人們用反現代或後現代的方式來解決。諾伊的選擇是精神上的虛無,他的父親勸他說:「諾伊,不要像我一樣放棄一切。」面對現代的精神困境,虛無——沒有意義的生存,渾渾噩噩地活著是對痛苦的一種緩解,就像在喝劣質的苦艾酒般。

世間的一切都將變得沒有意義。諾伊的形象,在現代派的文學作品中反覆呈現。在村上龍的《無限近似透明的藍》中,主人公阿龍和他的朋友們正值青春年華,卻日日沉溺於搖滾、吸毒、群居和暴力。青春在墮落中消磨,生命變得毫無價值。他們是一群遠離故鄉的漂泊者,更是失去精神家園的孤兒。同樣的形象如村上春樹《且聽風吟》中的「我」,都是現代中的後現代虛無主義。

諾伊還沒有逃離冰島,就已經在逃離了,他不敢面對問題,而是用虛無來逃避。但即使墮落,又能墮落到幾時呢?無論是阿龍,還是「我」,都在等待救贖的答案,一個生命存在的答案。

終極之問的探尋

魯迅在《再論雷峰塔的倒掉》裡說:「悲劇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導演達格‧卡利則在電影的最後,給了一個令人絕望的結局。

冰島的小城發生了雪崩,諾伊正好在地窖裡,得以存活。而這場雪崩共有十人喪生,諾伊看著電視新聞,新聞中出現了他的祖母、父親、女友、書店老闆、朋友、校長。

諾伊說:「當雪崩發生後,我喜歡的、不喜歡的、我愛的、不愛的人,都死了。」他又重新回到了地窖中,拿出生日時祖母送的西洋鏡,望著匣子裡的明信片中夏威夷的海水,海水動了。

導演將我們帶回現實,諾伊未來可能走向故步自封的生活。所有的逃離在西洋鏡中落下帷幕。這結局對諾伊來說,或許是絕望的,或許不是。但觀眾是絕望的。在現代的困境,後現代的反抗中,人的精神竟毫無出路,電影戛然而止,或者說鬱鬱寡終。

我們也在承受著同樣的痛苦,張越在《為什麼需要「終極之問」》說:「這代人的教育背景和精神系統不難想像:堅定的唯物主義者,盲目的樂觀主義者,喜愛各種時髦的現代及後現代理論,高張自我,有強烈的精英意識,認為宗教信仰等同於封建迷信……」

不是達格‧卡利將我們引向絕望,是我們自身的思想將我們引向絕望,而絕望是必然的。現代精神困境,後現代虛無的反抗與逃離,重歸現實時是絕望。

人可以暫藉虛無來逃避,但現在你已無處可逃了,面對吧——終極之問:生命存在的意義。

在舊的文化價值體系崩潰、新的價值體系尚未成型時,不要驚恐,上帝並沒有死,是蒙蔽的人心被自身的罪與邪惡驚駭到,誤以為上帝死了,又讓自己陷入新的精神危機中。

重新回歸到信仰去思考吧,是蒙蔽的人心死了。

註:齊克果的名字「Kierkegaard」,在丹麥語中是教堂(Kierke)與墓地(gaard)的合成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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