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別企劃】文學中的西拉雅

《倒風內海》吟唱族群悲歌

◎王貞文(台南神學院老師) 

17世紀,台灣逐漸浮現在世界的舞台上,荷蘭東印度公司來台,漢人移民前來開墾,原本平靜的台灣原住民生活起了變化,在第一線上受到衝擊的,就是在南部平原逐鹿捕魚、簡樸耕織的平埔原住民,後來,日本的人類學家把這群原住民統稱為「西拉雅」。近年來,西拉雅文化的研究成果累積越來越多,除了漢文的史料之外,荷蘭的文獻也逐漸被解讀、流傳,西拉雅的歷史詮釋,隨著航海史、東南亞研究一同蓬勃展開。以西拉雅族的歷史命運為主題的文學越來越多。

王家祥在1997年出版的《倒風內海》一書,是這波和西拉雅相關的文學創作當中,出現得較早的一本小說。以當時對西拉雅語言與風俗的研究成果為本,王家祥用活潑有力的筆調,寫出17世紀台灣南部平原、沼地居民的變遷。從1624年開始,在荷蘭東印度公司控制台灣經濟,漢人郭懷一揭竿起義之際,麻豆社的西拉雅人也逐漸失去生存的優勢。面對戰爭與掠奪,生性誠樸的西拉雅人依舊極力尊重傳統、敬畏自然,力求天地人之間和諧。然而,女巫伊尼卜斯早就預言:「災難將來自大海。」尪婆在夢中看見漢人的廟宇矗立在內海的沙洲上,漢人將奪去西拉雅人的土地。

《倒風內海》以麻豆社的逐鹿獵人「沙喃」為主角,從他年少的時光,寫到他成為一位疲憊的老人,用他的眼光來觀看一個時代的變動,也用他的生命來經歷一個族群逐漸被吸乾了活力的悲哀。

一開始,讀者跟著年輕的沙喃和他的同伴划著獨木舟,在被稱為「倒風內海」(今南鯤鯓、麻豆、佳里一帶)的蘆葦叢中冒險,沼地與莽原充滿生機,他和同伴正在學習狩獵技巧,學習與這片土地上的萬物共同生存。在小心翼翼地探索沙洲與大海時,他們目睹海上出現巨大的帆船,風帆兜著風,發出劈啪巨響,有力地向著大員的方向前進。荷蘭人來了!一個新的時代開始了!

荷蘭人開始向西拉雅人購買鹿皮,並用美麗的織錦布匹、琉璃珠子來交換。沙喃在買賣鹿皮的旅程上,遇見了後來與荷蘭東印度公司當局關係良好的赤崁人大羅皆、美麗的大員女子阿蘭納,以及漢人的草莽英雄郭懷一,他們的命運彼此糾纏。隨著荷蘭統治技術的增進,徵稅益發嚴苛,各族群的爭競與抗爭轉烈,西拉雅與漢人長久以來的矛盾與衝突,使他們選擇協助荷蘭當局。在暴力的爭鬥中,常出現阿蘭納美麗的身影,她是各方英雄好漢愛慕的對象,也是讓西拉雅戰士們在衝突中,仍願意把敵對的漢人當人看的重要契機。

然而,郭懷一的反抗還是失敗了,幫助過荷蘭當局的西拉雅人,也像不再有利用價值的老獵狗一般地被拋棄了。過了多年,從海上來的漢人國姓爺鄭成功,趕走了荷蘭人,沙洲上,果然建起漢人的廟宇了。荷蘭東印度公司的牧師們向西拉雅人傳基督福音的事,在本書中,只是略微提到,對於古老的西拉雅風俗與阿立祖的信仰則有不少著墨。不過,現在的西拉雅族群意識的凝聚,卻與基督教有著較深刻的連結。

我認為,這本書最出色的部分,是對於大自然景物的描寫。今天已經淤積的「倒風內海」與「台江內海」,在王家祥的筆下,波光粼粼,蘆草矮樹叢間,水鳥聚集。還有那一大片「蕭壟黑森林」與沙喃初遇阿蘭納的「鯨骨之海」,都是文字描繪出來的奇妙風景。導演魏德聖滿心期盼拍出台灣的史詩作品,第一部就認定要拍《倒風內海》。非常希望魏導可以將本書當中這些美好的、療癒的沼地、莽原、沙洲的景色拍攝出來。

《倒風內海》王家祥/著 玉山社出版/1997年

巨船並不靠岸;他們群集移轉方向,漂入往南洶湧的海流順勢沿著海岸線而下,讓洋流推動前進。巨船們似乎正在找尋可以停泊之處。「災難自海上而來,降臨在我們身上!」沙喃腦海中又浮現伊尼卜斯這句陰魂不散的夢兆預言,冥冥中一抹不祥的感覺掠過心頭……。──摘自《倒風內海》頁23

 

 

 

 


 

《復活的人》勇於追尋認同

◎胡長松(詩人、小說家)

從開始寫作以來,我不斷思索台灣人的身世和認同,不斷想要追問:我們是什麼人?我們心靈的故鄉在哪裡?以及,我們的生存將如何對這個多元、甚至紛亂的世界做出回應……等問題,而我相信,這也是當前世界文學作品的重要脈絡。 

我是在高雄打狗山下長大的孩子,在我家不遠的山坡上,人類學者曾經發掘出原住民族的「小溪貝塚」遺跡,而年代更久遠的「桃仔園遺址」也在我家附近(桃仔園同時是我外祖父的家鄉),所以,從開始寫作小說以來,我就體認到,這裡該是台灣西南沿海平原的一個平埔原住民族生息的區域。我一直想找尋更多關於這一帶的背景故事,可是最初得到的文字資料不多。

除了關於中國海盜林道乾的幾個鄉野奇談,在台灣府志》〈陳少崖外記〉中看到一段和打狗原住民族有關的記載:「明都督俞大猷討海寇林道乾,道乾戰敗,艤舟打鼓山下,恐復來攻,掠山下土番殺之,取其血和灰以固舟,餘番走阿猴林社。」這段記載透露出二個事實:第一、(平埔)原住民的部族確曾在此生活;第二、他們今天幾乎完全消失了,極可能在外力的威脅下離開了這裡,去到了另外一個地方發展。後來我讀到更多的文獻,例如《熱蘭遮城日誌》1634年8月28日記載:「士官Otto所率領的那11個人,在堯港附近遇見約200個野人,裝備著長槍、盾和砍刀。」讓我進一步理解,高雄沿海平原確實曾經布滿這樣的族群,《熱蘭遮城日誌》寫「野人」,到了近代民族人類學者的研究,則稱「馬卡道族」(有學者在分類上把此族歸為「西拉雅」的亞族),它和當前分布在大武山下的「馬卡道族」屬於同樣的平埔族群。

對我而言,這是家鄉打狗山的重要身世,但可悲的是,我所受的教育竟讓我長久以來對此一無所知。因此,藉由小說的寫作,我展開了一場族群身世的追尋。這其中包含了小說〈金色島嶼之歌〉、《大港嘴》,以及近期出版的《復活的人》。

在《復活的人》的故事裡,主角的故鄉是在一個叫做「番仔厝」的海邊村落,他的臉上有一個胎記,這個胎記象徵著他時常遭受的鄉俗禁忌,心中常有不滿。所以他有意地離鄉,去到台北大都市追求較「文明」的教育和生活。甚至他和某「高級」族群的女孩結婚,想像自己成為這個「文明」的一分子。不過,最後的結果卻還是讓他失望了。有一次,他遇上了官司,妻子的家人不但不支持他,甚至岳父擔心影響名譽,竟希望他為沒做過的事默默認罪,讓他非常沮喪。於是他製造了假意外,把車推入暴雨中的溪水,假造失蹤,一路南下,逃進大武山下「馬卡道族」所生息的村落。他於是認識了一群良善正直的馬卡道族人和西拉雅族人,甚至無意中參與了他們保鄉護土的運動。在這個過程中,他體會著西拉雅文化的淳美,也認清漢文化裡的惡質性和侵略性。漸漸地,他終於認同自己也是西拉雅的後代。他的生命觀和價值觀於是開始翻轉:從漢人本位翻轉成西拉雅,同時,因為接觸了部落裡的基督教會,也讓他從漢人的功利宗教觀翻轉,進入基督教有悔改和救贖盼望的宗教觀。這個雙重的「翻轉」,讓主角進入西拉雅與基督的雙重「逃城」,從死滅的苦境一步一步「復活」過來,走向人生的新天新地……。

小說情節雖然出於想像,不過,此想像卻是建立在當代人類學、語言學、血液基因學與其他科學知識的基礎上。很多人現在已經知道,台灣人有很大比例是平埔的後代,只因長年的外來殖民,讓平埔記憶被外來者龐大的「歷史」洪水稀釋,族群的歷史記憶也就消失了。站在平埔的史觀,過去殖民者告訴我們是「炎黃子孫」,是「龍的傳人」,則更成了一場規模龐大的謊言和造假的神話──因此,這本小說,也就是想透過實際的西拉雅的「存在」的書寫,來對此做出回應。

我也想提醒讀者,應重新認清土地族群的歷史,並且勇於追求認同的自由──在精神上,不妨認同自己是優秀的平埔族群的一分子,同時,也正是廣闊太平洋南島民族的一分子。對這島嶼的每個人來說,這都是翻新的想像。在裡頭,我們的生存將會擁有許多新的含意:例如,我們終將漸漸有能力宣告,自己是真正的海洋的子民,而非黃土之後。

《復活的人》胡長松/著 草根出版/2015年

結束的時,怹做伙唱一條Siraya的歌〈Mariyang wagi, Siraya maw.〉,足濟人攏唱甲流目屎。其中一段是按呢:「Mariyang wagi, Siraya maw.(日安,我的西拉雅)/Mariyang wagi, Ina maw.(日安,我的阿母)/Siraya maw ta Ina maw.(我的西拉雅就是我的阿母)/Ina maw ta Siraya maw.(我的阿母就是我的西拉雅)……。──摘自《復活的人》頁355

 

 

 

 


 

《福爾摩沙三族記》破解時代懸案

◎李瑞源(成功大學歷史系博士)

2012年出版的歷史小說《福爾摩沙三族記》,是台大醫學院教授陳耀昌嘔心瀝血之作,初次執筆文學創作即入圍當年文化部「台灣文學獎」,實力備受肯定。陳教授在本書後記中,述說觸動他寫作長河小說的契機,竟是由於叔父偶然提及家族在台灣的第一代查某祖(女性祖先)是荷蘭女性,這件事讓他掛心懸念不已,遂翻閱歷史文獻,從檔案中反覆尋找線索,推論可能情節,嘗試回答家族史疑惑,同時也是台灣歷史的時代懸案,終成巨作。

時序1646,故事情節集中在3個人身上交錯開展。一是漳州海澄人陳澤,年輕時跟過鄭芝龍船隊,明清鼎革之際投靠鄭成功反清復明,屢建奇功;一是荷蘭牧師亨布魯克的二女兒瑪利婭,資質聰慧,一家六口跟隨父親遷居福爾摩沙麻豆社,儘管她已有情人,只能跨海相思;一是麻豆社長老的女兒烏瑪,已婚,由於喜歡上教會學校學習文字,價值觀逐漸認同基督教義。

在形勢比人強的大環境,儘管父母親仍堅守阿立祖信仰,年輕一代已經受洗的烏瑪卻和瑪利婭情同姊妹,在教會熱心服事兼學荷蘭話,以及西拉雅文羅馬拼音法。另一方面,受到明、清戰事影響,渡海避難、遷居的漢人增多,成為荷蘭人徵收各類稅收的對象,更藉口抓逃稅大肆搜索民宅、騷擾良家婦女。長期苛徵雜稅終於爆發1652年郭懷一事件,在原住民襄助下,漢人死傷四~五千人,此役牽動鄭成功與荷蘭人的暗中角力,更讓原住民青年目睹荷蘭人處決漢人亦有殘虐一面,動搖對基督教的尊敬。三個族群的信任默契開始撕裂了。

一連串考驗接踵而至,1654年蝗災降臨並啃食大地,作物幾乎全毀;緊接著地震和強烈暴風雨侵襲,導致嚴重飢荒,觸發原住民對荷蘭人禁獵規定的不滿。1656年鄭成功對大員實施禁運,荷蘭商貿嚴重受挫,更彰顯其對在台漢人的絕對主宰力量。1658至1659年鄭成功二度北伐,一度包圍金陵城,結果功虧一簣,退回金廈;此時正好是荷蘭通事兼漢人頭家的何斌捲款私逃,逕向鄭成功獻圖獻策之時。這事引起荷蘭人恐慌,臆測鄭家軍隨時會攻擊大員,遂轉頭向巴城要求增援。援軍是來了,5個月後卻負氣離開,鄭成功眼看時機成熟,依何斌之議取道鹿耳門、揮軍大員,陳澤將軍在北線尾戰役擊敗荷蘭守軍,奠定勝利果實,普羅民遮城在第5天投降,熱蘭遮城仍在頑抗。

鄭、荷大戰,各社原住民保持中立觀望,但在鄭成功安撫攏絡下反倒傾向鄭家軍。原本避難到諸羅山社的200多名荷蘭人,約四十~五十名選擇往東邊山上逃難,其他人則接受勸降書回到赤崁,包括牧師亨布魯克和瑪利婭。為減少傷亡以及因缺糧實施軍屯,鄭成功採圍城戰術,盼能不戰而屈人之兵。圍城期間雖有荷蘭援兵來救,司令官卡烏卻貽誤戎機,加上九一六大戰失利,一心怯戰,嚴重影響軍情。鄭成功也因為荷蘭降兵趁隙殺害副將林進紳,一氣之下怒斬在鄉間的荷蘭男性,包括牧師亨布魯克;至於在鄉間的荷蘭女眷及僕役,則發配將領為妾或僕。鄭成功本人迎娶牧師小女兒克莉絲汀娜,並賜荷妾給陳澤、馬信等高級將領,瑪利婭於是嫁入陳澤府邸(今陳德聚堂),倍受憐惜疼愛。此外,鄭成功更默許年輕士兵找原住民女性安定下來,當時麻豆社已被漢人的田地和房子圍繞。

圍城9月,在1662年一二五大戰攻下烏特列支堡後的幾天落幕,長官揆一獻城投降,雙方締約結束戰爭。鄭成功也同意讓克莉絲汀娜離開。2月9日荷蘭人列隊撤出熱蘭遮城,揆一發現還有400多名荷蘭人下落不明。瑪利婭決定要留下來,不僅是已懷有身孕,而是她認為她既是荷蘭人、也是福爾摩沙人,她是荷蘭和福爾摩沙的瑪利婭。一粒麥子埋入土裡死了,才能長出更多麥子。瑪利婭和她的後代們,將是荷蘭人曾經在此地的明證。

綜觀而論,秉持小說化歷史,而非僅僅歷史小說的《福爾摩沙三族記》,情節主軸貼合史料敘述與歷史發展,使大航海時代的英雄豪傑、村社風俗、烽火煙硝,從泛黃扉頁中躍然紙背,鮮活搬演了起來。加上小說家從龐大文獻資料抽絲剝繭、舖陳有序,巧妙架構人物背景、環境變化和時代因緣,儘管有虛構情節,如女主角瑪利婭的事蹟遭遇,亦不妨礙命運造弄之人性常情,唸讀起來格外入味。

《福爾摩沙三族記》陳耀昌/著 遠流出版/2012年

「說起來很矛盾,他們確實有獵頭的習慣,但他們並不是食人族,也不凶暴。」尤羅伯解釋著福爾摩沙人的生活習俗。「這麼說你一定會覺得很奇怪,其實福爾摩沙人算是善良的民族,他們獵頭只是個不幸的習俗,用來證明狩獵者的勇士氣魄。他們並不愁吃,因為福爾摩沙的整個大草原到處是梅花鹿。福爾摩沙人很聰明,有計畫地捕殺野鹿,絕不過量,人與鹿群維持著很好的平衡……。」──摘自《福爾摩沙三族記》頁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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