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 按】
1950年，聯合國大會定每年12月10日為國際人權日，記念1948年12月10日通過了《世界人權宣言》。
1977年8月16日，台灣基督長老教會因應當時台灣的國際處境，發表〈人權宣言〉，籲請政府「使台灣成為一個新而獨立的國家」。參與起草和簽署此宣言的牧師張宗隆為我們細說從頭這段歷史。
◉張宗隆
1977年6月29日，美國發表「一個中國政策」（One China Policy），要與中國關係正常化，國務卿范錫（Cyrus Vance）和總統卡特將陸續訪問中國。台灣基督長老教會總會常置委員會（以下簡稱「總委會」）擔心美國政府擅自決定台灣人民的前途和命運，就決議要發函給卡特總統，表達台灣人的心聲。7月中，總委會交託一個小組著手擬寫草稿。討論草稿的地點主要在台灣神學院院長謝穎男牧師家，可是時間和地點經常臨時變換，以免被跟監、被錄音。
1. 現場
1977年8月15日下午3點30分至16日上午11點，長老教會所全權委派的特別小組在台中利巴嫩山莊起草〈人權宣言〉。利巴嫩山莊位於台中市郊偏僻之處，常為長老教會各單位、地方教會和團契開會及靈修的地點。這次受委派的會議以靈修會名義召開，有三、四十位參加。
這個特別小組對原擬的草稿大幅修改，不過還是先花了不少時間，討論要提出哪些建言，以協助政府面對美中即將建交、台灣可能被出賣的危機，以及如何建立台灣的主權。後來發現，政府對長老教會前兩次宣言──1971年的〈台灣基督長老教會對國是的聲明與建議〉（以下簡稱〈國是聲明〉）和1975年的〈我們的呼籲〉──的建言都沒有正面的回應，台灣政治和社會的開放沒有進展，民主、自由、人權的狀況毫無改善，要再做建議，也必難以獲得政府積極的回應。
在討論做最根本的建議卻陷於膠著、莫衷一是之際，謝穎男牧師提議：台灣要「成為新而獨立的國家」！這時候，全場與會者都安靜下來，然後全體贊成，無人異議。這樣，〈人權宣言〉幾近完成了。
接著，蘇天明牧師說，我們應當有聖經經文或祈禱文。經過短暫的討論之後，高俊明牧師以台語背誦出一段經文：「慈愛及真實相抵著；公義及平安相chim-嘴。真實對地裡發生，公義對天看落來。」（詩篇85篇10～11節）於是，〈人權宣言〉定稿了。
定稿之後，大家又進行短暫的討論。大家都知道，這個宣言一發表，國民黨政府必然會有難以想像的激烈反應，會使出各種出乎預料的手段。於是，大家有個約定：不洩漏參與起草者的名字。
之後，謝穎男牧師又告訴參與者，〈人權宣言〉發表，與會者可能會遭受身家性命的威脅，所以每個組員必須慎重考慮，是否要在宣言原稿署名。最後，有十五、六名在宣言的原稿上簽名。
1977年8月16日，〈人權宣言〉定稿，小組會議結束之後，隨即召開總委會，一致接納、通過，正式發表。8月21日，〈人權宣言〉全文刊登在《台灣教會公報》。
2. 內容
〈人權宣言〉中說：「為達成台灣人民獨立及自由的願望，我們促請政府於此國際情勢危急之際，面對現實，採取有效措施，使台灣成為一個新而獨立的國家。」長老教會有這樣的宣言，其實有跡可尋。
1971年10月25日，「中華民國」政府被逐出聯合國，其「中（華民）國」席位由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取代。次年2月，美國總統尼克森就要訪問中國。長老教會於1971年12月29日發表〈國是聲明〉，說出台灣人民的心聲：「我們卻擁有堅決的共同信念與熱望──我們愛這島嶼，以此為家鄉；……我們絕不願在共產極權下度日。」「有些國家主張將台灣歸併中共政權，也有國家主張讓台北與北平直接談判。我們認為這些主張的本意無異於出賣台灣地區的人民。」「人權既是上帝所賜予，人民自有權利決定他們自己的命運。」最後，建議以「德國模式」建立（類似西德的）國家。
長老教會在〈國是聲明〉中實際上主張民族自決，並意含建國獨立的主張，只是不排除與中國合併的可能。雖是說台灣要和中國合併，台灣必須先成為像西德那樣主權獨立的國家，才能和中國對等協商、談判有關合併的事宜。國民黨政府嗅出其中的含意，對他們將長老教會描繪成「顛覆政府、與共產黨同路、台獨的團體」的圖像，再次得到「證實」，而加以攻擊。
1975年11月18日，長老教會發表〈我們的呼籲〉，是含著悲痛的心境的。除因美國總統福特要訪問中國外，還有一些因素：1.政府對〈國是聲明〉中「任何政府不得宰制台灣的命運」和台灣人民自決的主張，視若無睹，且還以曲解、抨擊；2.政府對台灣語言和文化的漠視、壓制和「中國化」，已幾近滅族；3.查扣台語白話字聖經和原住民母語聖經，強迫長老教會退出普世教協（World Council of Churches）等國際性教會組織。這些在在顯示出國民黨政府控制宗教、貶抑人權、文化一元化、壓制信仰自由的本質。
〈我們的呼籲〉在字詞上不涉及國家認同，所以沒有觸動國民黨政府的敏感神經而受其口誅筆伐，可是宣言裡面呼籲台灣人民自決、民主化和尊重宗教信仰自由的建言，仍被視為對黨國體制和統治的激進挑戰，是極具危險性的宣言。這第二次的宣言仍延續長老教會已有的「台灣主體性」；文中的建議更隱含台灣要成為「『新』的台灣」的期望。發表〈我們的呼籲〉時，長老教會已放棄「德國模式」的思維，即摒棄了與中國合併的構想和可能性。
〈人權宣言〉發表，秉承前兩個宣言「台灣人民自決」基本的主張和要求。台灣的將來有哪些途徑，人民有權選擇、決定。可是為了台灣人民的福祉，和追求民主、自由、人權的熱望，使台灣擁有應有的主權和國格最根本的做法和目標，長老教會明確指出，就是建立台灣成為新而獨立的國家。政府若願意採取有效措施，建立台灣成為新而獨立的國家，長老教會必定配合，並會鼓勵人民同心、勇敢向這目標邁進。
〈人權宣言〉也延續前兩次宣言，對政府有極大的尊重。「我們促請政府……，面對現實，採取有效措施，使台灣成為一個新而獨立的國家。」長老教會要求政府要改革，並邁向獨立、建國。「新」，係根據長老宗或改革宗教會的信仰內涵；台灣的政府、社會和人民都需要改革，「使台灣成為新而獨立的國家」也屬台灣要改革和更新的範疇。長老教會洞悉中國文化缺乏民主和人權的要素，可是對政府並未絕望，仍屢次提出建言。再者，長老教會反對革命（revolution），因為革命只會使台灣周而復始地以暴力革命下去。長老教會本著敬畏上帝、愛同胞、愛國家、尊重人權的心志，有責任提出這樣的主張；又居於對中華民國政府的尊重，所以「促請政府……，使台灣……」。
就如前述，「台灣獨立」的意涵是眾所皆知的，不管人們贊成、反對或不置可否，台灣人民都能意會，只是隱諱不言而已。除了政治學學者，如發表《台灣人民自救宣言》的彭明敏和發表《台灣共和國憲法草案》的許世楷（他們兩位都是長老教會的信徒）等人，一般人民不知道，台灣要獨立，需要進行什麼程序，（新）憲法如何制訂……。加以在那思想統制、嚴密的檢查制度（censorship）、「匪諜就在你身邊」的時代，人民根本沒有討論有關台灣獨立的種種方案和步驟諸詳節的空間。但是，「台灣要獨立」是有識之士心照不宣的共識和不言而喻的主張，就是台灣要成為「台灣國」──要成為一個「不被中國國民黨和中國共產黨統治，並具有超越且優於中國文化的民主自由、獨立自主的新國家」！
小組沒有討論「新而獨立的國家」的所謂定義和內容，而是靈犀相通地寫下「使台灣成為一個新而獨立的國家」。〈人權宣言〉到這裡幾乎戛然而止。
蘇天明牧師提議要有一段祈禱文或聖經經文。有人認為不必，包括筆者在內。我們想，既然宣言已經清楚表達台灣前途的完整意象和訴求了，再加上經文或祈禱文，反而成了多餘，並顯八股。但是多數組員贊成蘇牧師的提議。
等到高俊明牧師背誦出聖經詩篇85篇10～11節的經文，全體組員非常認同。筆者深受經文感動，也很敬佩高牧師的引述，並認為，以這段聖經的話為「新」而獨立的國家的指標和意象，比用政治語言陳述「新」更為適當。失去了這出於聖經和信仰的目標和異象，「台灣國」亦將浮沉於缺乏民主、自由、人權、誠實、公義、慈悲的庸俗國家行列裡。這段經文也是我們的祈禱。
〈人權宣言〉寫到「使台灣成為一個新而獨立的國家。」之後，以「————‧————」隔開，另開一段，「我們懇求上帝，使台灣和全世界成為……」，以下就是詩篇85篇10～11節的經文。祈求上帝讓台灣成為「新」的國家，並能參與上帝締造世界成為「新天新地」的作為。
〈人權宣言〉中的「新而獨立」已經是完整的表達，接著為台灣和全世界祈禱。長老教會就這樣作為第一個主張台灣要「成為新而獨立的國家」的團體，還盼望「新而獨立的國家」台灣，可以成為世界各國的祝福。
通過長老教會，上帝向台灣人民應許：台灣必成為新而獨立的國家。通過她，台灣要建立「新而獨立的國家」的號角響了！
但是，既然「新而獨立」已經是對台灣所要建立的國家的完整表達和訴求，為什麼後來還要發表：包含新的人民、文化、國會、憲法……的論述（1987年），〈台灣主權獨立宣言〉（1991年），〈「新而獨立的台灣」聲明〉（1995年）？這些是不是對「新而獨立」的內容的「補充」？或真如鄭睦群所暗示的，「新而獨立的國家」缺乏內涵，而需要補充論述？我們留待下文敘述。 （待續）
延伸閱讀：〈人權宣言〉的後台鑼鼓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