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連載】朝聖7-3 家後

◎劉曼肅

「家裡還好吧?」一開門脫下皮鞋,他就開始字斟句酌,盡量多塞一點好意到短短的語句裡,音調像氣球一樣虛浮。他不確定袁真有沒有回答,她總在遙遠的另一頭,背對著他。最近她不愛說話。「最近忙得焦頭爛額。」他低聲咕噥著。

袁真低著頭不知在做什麼。

「還好吧?」他又說了一次。

「什麼還好?是你還好?還是我媽還好?媽生日,就只你沒到。」

「妳在指責我嗎?」

「這也不是你第一次缺席。」袁真的回答像用鼻子擠出來似的。

「問一下還好嗎,妳有必要這樣嗎?天天累得像條狗似的,回家還要看妳臉色!」

袁真的動作輕巧有韻致,雙手熟練地將一件件衣服折疊得方方正正,她的動作持續著一種壓抑的力量,衣服全都摺得十分平整。她起身打開衣櫥,衣櫥門擠壓得疼痛似的「嘎吱」一聲。

袁真站在衣櫥前,半蹲下來,閉上眼睛,深深吸一口氣,握著手做禱告的動作,她在衣櫥前深呼吸,然後才怔怔地關上了衣櫥,有好幾分鐘,她的眼神是亮的,現在,又黯淡了下來。她聽見電視機傳出聲響。

此後便一整夜都是電視的聲音,聲音塞滿了每個角落,把人說話的意願都佔滿了。電視機熱鬧的聲音飄進空蕩蕩的角落,房子就像一個空殼子,飄著兩個隱形的靈魂。

* * * * *

深夜,袁真在雙人床的一側醒來,旁邊是空的,她知道張揚又在電視機前睡著了,張揚是不聽勸的。袁真翻身想繼續睡,卻睡不著了。起身,她覺得口渴,不知道這是不是年齡帶來的一種身體變化,她總在深夜口渴,那種喝再多的水都解決不了的渴,彷彿內臟都風乾了懸掛在體內,身體裡有一個火爐烘乾著它們似的。

牆上的咕咕鐘叫了三聲,踞在客廳沙發的張揚蹬腳起身,在角落端著水杯的袁真微微一驚。張揚坐在沙發上動也不動,不作聲。

袁真欲言又止,終究安靜地步回臥室,用力地躺進大尺寸的床上,床墊軟綿綿地包裹住她,她順勢把自己埋進了枕頭裡。

他開了浴室的燈,走進去梳洗,他回家之前一身因激情而流的汗如今已經乾透,透著汗臭味,那些汗在皮膚上像貼著膠帶一般,變成皮膚的緊箍咒,他需要洗乾淨,讓皮膚呼吸。

他站在蓮蓬頭下,越想越惱火:「這袁真究竟對我有什麼不滿?」

* * * * *

從浴室出來,他躡足經過臥室,看見袁真躺在床上,弓著背的側睡姿勢像抱著一個祕密似的。他帶著渾身美式沐浴乳甜膩的香味和頭髮的溼氣走向客廳,電視從他進門後就一直是開著,從世界各地輸進這私人空裡的影像,多變而熱鬧地趕走客廳的空洞。

電視畫面的螢光刺激著他的眼睛,和許多個夜晚一樣,他把弄著手上的遙控器,饑渴地在找尋什麼似的,不斷切換畫面,沒有任何一個畫面能令他多停留一分鐘。深夜中,他看的全是靜音影像,無盡轉換的頻道洪濤巨浪一樣地淹沒了他。

他握著遙控器,練槍法似地切換頻道,好像為了防止自己錯過任何段落。他跳過某些橋段,直接擷取節目的某部分,他不想放棄任何一段,也不想被任何一段給套牢,但是這樣常常讓他錯過結尾,有些節目總有那些猝不及防、精采的結尾,特別是整點之前,節目紛紛告一段落,無論他怎麼快速切換,有時他看到的全都是廣告,甚至是一模一樣的廣告。

他追逐著頻道,最後累得閉上眼睛,不知不覺睡著,手中的遙控器滑落到地上去了。

有時他會驚醒,撿起又繼續切換頻道,有時會睡著,有時遙控器在不知不覺中掉進了沙發空隙裡,他陷入迷糊與清醒交替的精神狀態,也不想去關掉電視了。

* * * * *

隔天,他會像平常一樣上班,下班回到家就不滿意地指東指西,地板沒擦乾淨,東西沒收好,家裡亂糟糟等等。他的話題急切的轉換,問問題像機關槍連發子彈一樣,太快了,以至於他沒有時間聽答覆,他的問題像蚊子嗡嗡地追著人跑,但難以捕捉,若揮掌,十之八九是打不到的。

袁真感到無力,如果還有最後一點力氣,她要用來為自己辯護:「你到底不滿意什麼?」他會說:「妳自己知道!從以前到現在我都顧著工作,也顧著家,我有做錯什麼嗎?」她很不想聽這些,她被指責之後如果想要為自己辯解,就會被假想為起訴者,她轉過身去,想要安靜。

這些對話都是好久以前的事了,袁真後來都不說話。家裡只有電視機的聲音。

然後,袁真開始找工作,她擔憂著未來。

* * * * *

他懷疑自己聽錯了,袁真有工作?哪一間公司會要她?不可能!啊,只是掃地、倒開水的雜務倒有可能。

袁真知道沒有什麼不可能,她知道有些事不能再繼續下去,例如,她沒有收入,而已經好幾年,她向他伸手要錢的次數,每月多達七、八次,不知他是不是故意的,總是會忘記給她家用。

他才剛拿下一個大案子,工作大有斬獲。他想,哼,袁真能做什麼?

一條甬道,連接客廳和臥房,浴室在底部,走道細長而陰暗。他在這頭伸手開燈,她在那頭伸手關燈,走進臥室。

「不要說我沒警告過妳。」他走向客廳,想起他們十七歲開始交往,一起度過了經濟困窘的留學生涯,一起捱過了孩子的急性腦炎,一起省錢買了第一棟小公寓,什麼事都是他決定。現在,她要去上班丟人現眼?簡直是笑話。

為何你要駝著一個家,不揚棄它去尋找自由呢?他暗忖著自己養家的辛苦,家是他的門面,但他心底無限的委屈。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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