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走廊】不為殉道而來的殉道之路

電影《人神之間》Des Hommes et des Dieux

電影《人神之間》劇照。

◉劉曼肅

《人神之間》(Des Hommes et des Dieux)法文直譯為「人與神」,電影中的故事發生在北非的一間修道院,2010年獲得坎城影展評審團大獎。很多基督徒喜歡這部電影,除了影片中非常多首迴盪在聖堂的葛利果聖歌,將氣氛烘托得十分神聖莊嚴之外,大家都被故事中修士們犧牲的愛所感動。但其實電影故事敘述得非常精簡,很多地方需要背景知識,我們才會知道修士們究竟是為何而死?他們死得有價值嗎?

 北非的法國修士 

首先,法國人的修道院為何會出現在北非呢?當然是19世紀殖民主義發展的結果。1830年法國征服北非的阿爾及利亞之後,以軍事、政治優勢獲取經濟利益的同時,宗教也隨之拓展。

故事中的修會屬於「熙篤會」,是天主教「本篤會」的改革版,規範更為嚴格。修士們平時極少交談,大部分在靈修,且過清貧的生活,茹素、勞動、自給自足,雖強調獨處,但又重視團隊共識。從12世紀開始在世界各地建立修道院,15世紀最高峰時達到750間。

法國在北非的統治挾帶著文明的優越感,企圖提升北非的低等文明,這表面上是使命感,骨子裡卻是種族歧視。修道院進駐時,或許也是來「教化」的。但當1962年阿爾及利亞脫離法國獨立,法國的軍事勢力離開,修士們卻沒有選擇撤離。其實過去百年來,修士們的做法完全不同於法國官方執行的種族隔離政策,他們身為法國人,卻和當地居民融為一體。長期扎根於北非的修士們秉「神愛世人」的觀點,和法國官方看待當地人的觀點已經有了非常大的分歧。

值得注意的是,法國殖民之前,阿爾及利亞長達上千年浸潤在伊斯蘭文化中,是個徹底阿拉伯化的國家,天主教修士如何在當地生活?他們的宣教策略是什麼?修道院更尷尬的處境在於,法國政府負責保護修道院的安全,新的獨立政權仍與法國臍帶相連,也保護修道院,但一旦出現安全疑慮時,修道院需要聽從政權的處置。而內戰期間,阿爾及利亞自己人打自己人,修道院身為「外人」,在局勢動盪中何去何從呢?這些抉擇是從他們深切內省的靈修出發,抑或背道而馳呢?

 進出修道院的穆斯林 

《人神之間》的故事發生在1996年,此時阿爾及利亞已然經過八年的戰爭而獨立,內戰卻在全國大選之後爆發。原因是執政黨被認為貪汙腐敗、與殖民者掛勾、專權控制,激進的「伊斯蘭拯救陣線」挾著恢復伊斯蘭光榮的理想,主張絕對尊崇可蘭經,取代憲法及一切法律,並反對溫和改革。選舉結果是激進派獲勝,但執政黨不接受,也不放棄政權,於是激進派組織了武裝部隊,以游擊戰的形式打起了內戰。

電影描述修道院中安詳、寧靜的生活,修士們農耕、築擋水牆、劈柴、養蜜蜂、賣蜂蜜,更重要的是,他們大量服務貧困的農村。對每天排隊在修道院外的看診民眾而言,修道院是附近唯一的醫療資源,路加修士是唯一的醫生。修道院不僅提供免費醫藥,也提供二手物資,村民們在這裡取得生活所需的二手鞋子,人生的難題也在這裡獲得諮商、解惑,他們進出修道院非常自在。
修士們參加穆斯林的慶典也毫無障礙,他們與穆斯林一起禱告,一起吟誦讚歌──兩者都敬拜獨一真神,禱詞還真相仿。修士們理解,對世世代代居於此地的貧苦穆斯林而言,穆斯林社區、可蘭經和伊斯蘭信仰是他們無法脫離或背叛的生活方式。

修道院的院長會背誦可蘭經,他在桌上隨時放著天主教經典和可蘭經,經常在比對經文,研究兩者對話的可能性。

阿爾及利亞是農業社會,社會組織以村莊為單位,村長就是領袖。修士們和村長、長老們維持深度的信任,村長說:「我的爺爺和你們的前任院長是好朋友。」可見修道院扎根之深!

但是,當平靜的村落附近響起槍聲,政府要修道院撤離的警告來了,修道院面臨抉擇。因避禍而寄居於附近、與修士們友好的克羅埃西亞人,在激進派的游擊隊手下死傷遍地,死的全部都是天主教徒,這讓修士們感到害怕。

修道院是否撤離?要如何決定?首先,修道院是否要形成共識、共進退?院長意識到,面臨生死交關,沒有人可以幫別人做決定。在大家猶豫期間,激進派游擊隊隊員因受傷來修道院求醫,修士們無差別地給予醫療。政府軍眼看修道院幫助了敵對的一方,對他們產生很大的疑慮。
院長說,修道院是款待所有人的地方,不能有任何武器進入。他拒絕政府軍持槍戒護,也堅持游擊隊隊長要放下武器方能進入。但如此一來,修道院兩邊都得罪了,更糟的是,戰爭期間的醫療資源是兵家必爭,更讓修道院危如累卵。但路加修士仍說,他要誓死保護醫療資源,那些是救命用的。

 不丟下羊群的牧羊人 

問題還在,修道院何時才要撤離呢?每一個修士都不住地禱告,在靈修之中問上帝:退路是什麼?和家鄉少有聯絡,使他們返鄉之路看起來渺渺茫茫。先暫退到別的修道院?之後呢?他們回想自己蒙召之時的誓言,也想起自己獻身時的初衷,此時所做的決定,都在尖銳地回應他們的呼召、考驗他們的信仰、驗證他們大量的祈禱和靈修。他們該怎麼抉擇才是對的?

院長休息了一天,走路到很遠的河邊去默想、禱告。在修道院隔音不佳的宿舍裡,深夜傳來此起彼落痛苦呼喊的禱告聲,上帝好像缺席了?上帝好像聽不見禱告?

村長和長老們知道修士們在猶豫,一位修士說:「我們是鳥,猶豫著要不要飛走。」但長老說:「不,我們才是鳥,你們是樹,沒有樹,鳥就無處棲身了。」當修士把自己當作寄居在北非的人,猶豫著要不要離開去尋找自己的安居之所,穆斯林定義他們是扎根於北非的樹,給了穆斯林必須的庇護。這是對他們的呼召最清楚的回應。

院長無法幫大家做決定,他們每個人有一票,投票表決。結果是全數通過,大家都決定不撤離,留下來,因為牧羊人不會拋棄自己的羊群。

 呼應畫作的場景 

在電影中,出現了三幅名畫,更加深了掙扎的情感。

有一個鏡頭,是向文藝復興時期畫家安德列阿‧曼帖那(Andrea Mantegna)所繪的《哀悼死去的耶穌》(Lamentation of Christ)致敬,導演以相同的構圖描繪受傷的游擊隊隊員,表達生命受創時的悲傷。基督的死類比游擊隊隊員的生命,一死、一生,顯出無差別愛人的光輝。

電影《人神之間》劇照。
《哀悼死去的耶穌》,安德列阿‧曼帖那。

第二幅是掛在院長書桌後方的一幅畫,是安托內羅‧達‧梅西那(Antonello da Messina)於1476年所繪的《給處女報信》(Virgin Annunciate)。畫中的馬利亞在聽見天使告訴她即將未婚懷孕之後,表達出「怎能有這事?」的驚慌、游移,隨後默然接受。這幅畫,預示了院長即將帶領修士們在信仰中孕育而成的態度。

《給處女報信》,安托內羅‧達‧梅西那。

第三幅是米開朗基羅‧梅里西‧達‧卡拉瓦喬(Michelangelo Merisi da Caravaggio)1607年所繪的《鞭打耶穌》(Christ at the Column)。

《鞭打耶穌》,米開朗基羅‧梅里西‧達‧卡拉瓦喬。

這幅畫以扭曲的線條構圖,描繪耶穌本能地躲閃鞭打,身體肌肉緊繃地轉向另一邊,眼神卻堅定地承受即將而來的痛楚。路加醫生患有氣喘,經常在過度工作後病倒,他經歷過豐富的人生,將自己的餘生奉獻給北非的農民,已經置死生於度外了。他以耶穌為榜樣,趴在《鞭打耶穌》這幅畫上祈禱:「但求在平靜、歡愉中離開人世。」

 呼召的回應 

故事的最後,在瞬息萬變的詭譎局勢中,危險隨時會到來,修士們持守著不變的初衷,但他們與自己充分和解了,可以放下所有的靈修和聖歌,在晚餐時聆聽交響樂。柴可夫斯基《天鵝湖》中的〈垂死的天鵝〉響起,音樂中美極的哀絕、與死亡的對抗、生命脆弱的感知,彰顯了生命應有的華麗。修士們不是為殉道而來,他們清楚自己是為牧養群羊而來,不論環境如何,他們忠於所託,所以他們笑著,喝著紅酒。當暴徒闖入,他們互相扶持著,走向他們不願意卻順服之路。最終他們殉道了,至於凶手是誰,至今無解,成為一樁亂世中的懸案。

修士們的抉擇過程以及最終的祈禱,令人低迴不已。電影最後畫面停留在已經空無一人的桌子,那些修士們對穆斯林熱切的愛,以及對呼召透徹的回應,仍然迴盪在空氣中。穆斯林村長、長老、村民們所理解的可蘭經,和激進派是如此不同,和修士們卻如此相近。以耶穌為榜樣,進入穆斯林地區,所能達到的信仰高峰,在這部電影中如實呈現,真是值得我們回味再三。


本文配圖為電影《人神之間》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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