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化與轉化

◎王崇堯(台南神學院院長)

歷史之有趣在於一方面是可推測,如春夏秋冬、生老病死及物極必反等循環定律;另一方面又難以預測,如人類自身特別擁有的自由意志一般,每個人的抉擇不易把握。此雙重辯證面向,使歷史成為「日光之下沒有新事」;或如同歷史哲學家黑格爾所感嘆的:「人類從歷史學到的教訓,就是沒有從歷史學到教訓!」

歷史此雙重現象也如同當代宗教社會學家彼得‧柏格(Peter Berger)所說的「被社會化」與「未被社會化」之雙重意識辯證。歷史可預測性形塑了文化決定主義,所有人皆生活在一個自然循環及有序世界的文化意識型態裡安身立命,甚至有時會神聖化它且為它犧牲奉獻。然而,歷史也涵蓋了人的自由意志之無可預測面向。人類一方面侷限自己於形塑後的社會體系價值而服膺其中,另一方面又想經由自由所能聯想的永恆完美來超越有限社會之限制。人類就是處於這種情境,才會同時體認「異化」與「轉化」的雙重可能。

 宗教的異化面向

人類建構了社會,並參與社會的持續改造,從個人寓居於社會中而被持續的社會化之辯證過程,展開了人類自我了解的啟蒙旅程。在此過程中,宗教扮演著維繫社會穩定及持續改造之雙重重要功能。一來,宗教可藉由神聖化社會體系來堅固它,成為人們自願服從社會規範的心理基礎;二來,宗教也可藉由其永恆完美理想來呈現本身與社會現實之差距,進而形塑使命來轉化它。

異化的原因是個人與世界的辯證關係在意識中失落,而完全被社會法則或文化意識型態所宰制。個人一旦打從內心深處接受社會所界定的「正確座標」,自我就會屈服於此法則及社會有序力量,並將個人生命的全部意義,包括負面的災禍、社會不公、痛苦及死亡等等的失序安置其中,統合到其社會的既定法則,免受混亂分裂之威脅。異化在此成為維繫有序社會結構作用的虛假意識。

宗教在這個層面可以是「幫凶」也可以是「緝凶」,宗教的異化作用是在於對由人所投射的神聖者進行神祕包裝而成一種虛假意識,並促使人們對自己所投射、包裝的神聖者產生敬畏,進而接受由神聖者所安排的有序社會裡進行自我安頓,並將現世所遭受的不公視為神聖者的「管教」或「有益磨練」,而心甘情願地逆來順受。在此,宗教成為異化的幫凶。

這樣的宗教顯然是異化的宗教,與聖經啟示的永恆信仰迥然不同,難怪西方社會學家馬克思會批判這樣的基督宗教是鴉片,是作為統治階級的教化工具、資本主義社會的意識型態及勞動大眾的麻醉劑。由此,宗教合理化既得利益者現況,神聖化統治階級權利,並說服普羅大眾接受不公義社會現實是上主旨意及人類罪行結果,甚至將受害的自我放在宗教的「正確坐標」安置,受苦成為是否忠實上主的考驗。

 宗教的轉化面向

然而,人類同時也可經由自由向度的辯證,引發對神聖者一種完美與永恆的想像來區別現今。一方面體會自己受困於社會體系而被異化,另一方面又想超越此受困性,尋求一種比現今更能恆久的理想來轉化。

西方社會學家如馬克思(Karl Marx)或霍克海默(Max Horkheimer)對基督宗教的批判,其實皆來自敏感於基督宗教此轉化社會之永恆理想。所以,馬克思才會直言宗教應是被壓迫者對不公義苦難的抗議,是被壓迫者的嘆息,是無心靈世界的心靈,無靈性情境的靈性。霍克海默才會說出基督宗教基於「彌賽亞(救世主)夢想」(dream of the Messiah),必然鼓舞人們對公義奮鬥的渴求,絕不允許不公平與恐怖事故成為受害者的終極命運。

聖經信息中的先知運動就是社會轉化的最佳代言人及實踐者,他╱她們意識到當社會秩序面對永恆的神聖理想時,社會秩序當被轉化符合上主要求。對先知來說,社會秩序只是人的集合作品,不具神聖本質。就是這種認知,才使以色列作為上帝的子民顯出意義。拿單譴責大衛王的現實範例,說明就是國王也必須視為平常人般,為自己行為負責及悔悟。聖經這種「轉化」信息處處可見、可聞,並作為核心價值被先知們宣揚。

當然,聖經這種轉化社會與個人的先知革命傳統,確實與另一合理化、神聖化社會秩序的保守主義並行,形成強烈對比。在永恆亮光照耀啟蒙之下,從前藉由宗教去合理化社會不公義的虛假作為會露出馬腳及真面目。基督宗教在歷史同時發展的兩個面向:異化與轉化,現正考驗著我們的教會與信仰,我們是維持社會忠實的力量或同時也是動搖社會、革新社會的力量?

因此,宗教一方面具有掩蓋一切社會制度的人造性,並賦予永恆假象的異化功能外;宗教也有可能經由永恆理想的期許(或啟示),將社會制度徹底相對化而消除異化。因為這樣,對永恆理想或終極關懷的「朝聖」,才有可能轉化異化後的世界更加人性化,成為人們體認自我人性之「啟蒙」旅程。

 宗教的雙重辯證

有幸的是,人類並沒有被社會制約到一種純粹的「機械主義決定論」(mechanistic determinism),而使歷史只呈現可預測性之面向。人類對意義的渴望是本能的力量,也賦予社會一個意義秩序而進行社會化。然而,只要人類的活動持續,且意識到必須尋求一個永恆性的穩定時,文化本有的不穩定性就會改變,而從前的意義脈胳就會因著新體驗而受到懷疑挑戰。也就是說,人類意識到對永恆美善的渴望(朝聖),才會鼓舞自身尋求符合美善的人性自我了解(啟蒙)。

神學家潘能伯格(Wolfhart Pannenberg)認為人內心對更大意義的探索就如同天線,而歷史過程是上帝對人說話及人探索內在需求的互動舞台,由此上帝的聲波可以進入人們的生活中被人們聽見,激發人們對生命更大意義的追尋,並由此改變自我與外在社會。

19世紀以來,科學的進展及其附著的生活觀已大大影響著我們。現代人以一種新的方式來看待世界及其本身。對沉迷於基督教傳統思想的人來說,其最大的困境是科學成就己逐漸侵蝕舊有的世界觀,且在這種困惑中無言以對。

很少人能認出科學的現代社會與基督信仰的衝突,其本質並不在於世界觀的不同。聖經的信息可以是「朝聖」的目標,且成為人們對生命意義「啟蒙」的激發,並不在於其衍生時代的世界觀或文化背景,而是其所見證的生命見解及對生存意義的實踐。聖經時代的故事其實也見證著彼得‧柏格所說的「被社會化」與「未被社會化」之雙重意識辯證。當代的基督徒一方面受著文化意識型態的制約而屈服;一方面也因著「天啟的朝聖」,在自由向度所體驗的永恆理想來改造自我及社會,成就一本動感人心的故事文集。

就是這種「異化」與「轉化」辯證的並存,讓我們基督徒的信仰成為維繫社會與革新社會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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