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魅或復魅

◎王崇堯(台南神學院院長)

社會學的基本假設是人類一切活動皆受到群體影響,而其行為也由群體所塑造,這就是所謂「社會化過程」。「社會化過程」的主要論點在於生活群體中的人們如何相互作用、相互影響。宗教社會學的基本假設如出一轍,認為「宗教是一種社會現象」,並與構成社會的其他群體或個人有相互作用及相互影響的聯繫。

社會學的另一觀點是「任何人都以某種行為形式,在某種程度,解決某種自身問題。」人們的勞動行為,某種程度是解決生活所需問題;人們的婚姻形式,某種意義是提供安心的性衝動需求;而人們的信仰崇拜,某種程度也是一種對現今生活焦慮及未來無可預料之安頓。因此,宗教可引申理解為群體藉由自身所體認的神聖事物,經由建立一套信仰體系與實踐活動來解除群體自身問題。以法國社會學家?爾幹(E. Durkheim)的話來說,人們崇拜的對象其實就是社群自身。

世界的解除魔咒

有一說法是文明愈進展,世界愈理性化、世俗化時,宗教過往的神祕面紗就愈被揭露還原真相,而附著於宗教上的「魔性作為」終將被解構除魅。1919年德國社會學家韋伯(Max Weber)於慕尼黑的一場演說,就大膽預測以理性化為特徵的時代已經來臨,在這樣的時代,人擁有只要想知道,都能夠知道的知識能力。原則上,再也沒有什麼神祕莫測的力量引發作用,人們已經可以透過理性算計去支配一切事物。韋伯稱此現象為「世界之除魅」。

「除魅」意謂著人們透過理性化過程,徹底排除了原本相信之神祕不可算計力量。韋伯認為除魅已讓世界完全「脫離魔咒」(disenchantment of the world),並以科學化及專業化取代了舊時的宗教功能。也就是說,現代世界是一個沒有先知(先知的消失)、不知有神(神的隱退)的世界,人們應以學術為志業來投入各種不同的價值競爭。

美國波士頓大學教授彼得.柏格(Peter Berger)在《神聖的帷幕》(The Sacred Canopy)書中,也以「除魅」觀念論述新教已從古老的3個神聖附屬物:奧祕、奧蹟及巫術中解放出來,先前教會傳統所建構的重大工程,如天使、聖徒、魔鬼、煉獄等等,在現今世俗社會也全部隱退。舊約聖經中的創世記,顯然看到超驗的上帝與個人根本的兩極化,以及世界介於兩者之間的徹底除魅。如哈佛大學神學院教授考克斯(Harvey Cox)在《世俗化城市》(The Secular City)所說,世俗化的精神源頭就是來自舊約聖經的3大故事:創世故事──自然魔性的除魅、出埃及故事──國王神權魔性的除魅,及十誡故事──人塑偶像魔性的除魅。

柏格認為,與古代近東文化相比,以色列祭司們已從開展的宗教倫理律法中,消除巫術的魔性與狂歡性,並以上帝的誡命為準則,來安排日常生活。基本上,這是宗教理性化的結果,也如考克斯在《世俗化城市》書中所說,世俗化是上帝的旨意,甚至還呼籲美國教會信徒,勇敢擁抱世俗化所帶來的一切,拋棄沒有實用價值的教條思想,參與人類公共事務,負起責任,進行社會變遷的神學工作。

宗教的復魅現象

有趣的是,世俗化的結果,宗教非但沒有愈來愈衰微;反而在20世紀後半,全球掀起一股宗教復興趨勢。魔幻小說《哈利波特》、《魔戒》風靡流行。魯益師(C. S. Lewis)的小說《納尼亞傳奇》系列,也開始拍成電影。1960年代在美國興起的「新時代運動」(New Age Movement),也吸引眾多中產階級,藉由心靈活動與社會參與來消融資本主義生活的物化自覺及心靈醫治。另外,有關「吸血鬼」的影片也開始流行,吸引好奇年輕族群,不可思議的是,其周邊產品如6瓶要價美金20元的「神力能量魔藥」(Mana Energy Potions)飲料也熱賣。

此一現象,柏格在後來的著作《世界的非世俗化》(Desecularization of the World)中,稱為世界的「非世俗化」或宗教上的「復魅」(re-enchantment)運動。這些「復魅」現象也反應在現今基督教內部靈恩運動風潮,進而激發保守的福音主義教派或教會在全球增長,特別在第三世界的拉丁美洲、近撒哈拉沙漠的非洲及亞洲的韓國等等。

考克斯在1995年出版的《來自天上之火》(Fire from Heaven)一書中,同樣也修正了他先前在《世俗城市》書中對超自然隱退的看法。他認為基督教內部的靈恩風潮已帶來原始語言(指方言)的復甦(the recovery of primal speech)、原始敬虔形式(指入神、異夢、神恩等)的復甦(the recovery of primal piety)及原始盼望(指千禧年終末)的復甦(the recovery of primal hope)等等。看來,先知及神不但沒有消失,反而在世界各地被人們瘋狂地崇拜著。

世俗化的資本主義社會看來不但沒有促使宗教「除魅」,退出歷史舞台;反而在一味追求物質生活的資本社會,因著心靈空虛所衍生的宗教狂熱,加增了現代社會的宗教「復魅」現象。只不過現代社會的宗教「復魅」,是否又循環了古時的魔咒,再次等待下一波的「除魅」運動呢?

從舊約以色列祭司們所開展的宗教倫理律法,以上帝誡命為準則來安排日常生活,無疑已消除過往的巫術魔性與狂歡性。然而,中世紀統理西方世界的的羅馬天主教,又將過往的「除魅」,重新以聖人、聖禮的神祕奧蹟來「復魅」,將世界再度神話或再度魔咒。而宗教改革後的新教,雖以「聖經」縮小了神聖範圍,再度解除世界的魔咒,然而現今新教內部靈恩風潮的「復魅」,是代表宗教的復興?或世界的再度魔咒呢?從這個觀點來看,柏格在1969年寫的《天使的傳言》(A Rumor of Angels)一書中,重新詮釋了超自然的信號,值得有志於在世俗世界奮鬥、重新再一次「除魅」的宗教注意了。

「魔性」在世俗化的現代社會並沒有因著世界的除魅而消無,但卻可以因著理性社會的除魅作用而有新的認知。事實上,魔性意謂著世界所有形式中所含攝的「內在破壞性」,有個人性及社會性。魔性不只依附於個人及社會的貧窮或壓榨基礎上發展,更是在人類的內在精神及社會權力結構之展現中得到實踐。

魔性來自人們在自我實踐中的過度「肯定自己」及貶抑「否定他/她人」。這種追求自我力量的展現,同時成了疏離他/她人,疏離自我本質及自我損失的原由。這種「內在破壞性」之魔性經驗,在我們日常生活中處處可見,就是在追求自我實踐的過程中,經驗到與別人、上帝甚至自己的疏離或傷害。

社會性的魔性也不只依存於社會的混亂或不健全因素上發展,更在社會高度發展及權力集中時展現。社會魔性成為效用的精神形式,在於它被神聖化來作為整個社會生活之支撐,同時潛伏著對個人生命的無情毀壞。值得反思的是,理性化社會的除魅現象,重視個人及社會意志的力量展現,是否同時隱含著干擾他/她人或侵犯別的社群之毀壞性魔性而不自知?

後語

以加爾文派的教會來說,因著絕對的上帝觀及其預定論,預先排除了聖餐化質說的神祕;或人可與上帝直接契合的靈恩素質!而信仰中的耶穌基督也在聖經中的啟示,排除了任何附加於他的神祕要素。問題是,神祕或靈恩因素不也是激發宗教信仰的重要泉源嗎?假設今日在長老教會的信仰理念預先就排除了這兩個重要因素,而這又是激發宗教信仰的重要泉源,當教會的信徒需要時,就不得不借用其他可能的方式(靈恩特會也好、敬拜讚美也好) 來滿足。於是,這些無法統一或理念有時自相矛盾的各種靈恩方式,就造成今日台灣長老教會內的正統信仰與靈恩復興的相互拉鋸及分崩離析。

如何立基於上帝的話語,耶穌的生命典範及聖靈在我們內在心靈與外在所為的感召,將持續檢驗今日台灣教會內部的靈恩風潮,是「復魅」生命再造呢?或「魔性」毀壞再現?

廣告/聖經充滿我-經文填充本

我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