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彩見證】憶兒時

◉吳錫璋

有一天,我忽然發現南方的天空整片渲染成紅色,聽到收音機播報消息說,台南地區遭受盟軍飛機大空襲,市區大火連燒數日,難民潮成群結隊排了數十公里往郊外前進……

先嚴、先慈結為連理時,先嚴18歲、先慈20歲。他們婚後共生育男四人、女四人,我是么子,於1937年出生。

幼年喪父

為了生計需要,前面兩個男孩出生後,先嚴便協同六個朋友跟隨一位日本技師到南洋開發,種植經濟作物去了。那段期間,先慈領取微薄的安家費,暫時返回娘家學刺繡,邊做女紅邊照顧小孩。五年後,因為同往的日本技師病死於他鄉,先嚴回到台灣與先慈相聚,之後再生下六個小孩。大哥讀國小四年級時,因感染當時流行的霍亂而別世,所以我未見過他的面。大哥過世不久,二姊誕生,與大哥一樣屬龍,剛好差了一輪。

先嚴回台灣後,於日本三井株式會社所屬商船組擔任負責人,上下班或洽公應酬均以轎車代步,當時堪稱是地方聞人。但我不及四歲時,先嚴就別世了。據聞他與我二叔父曾合作經營漁行生意,兩兄弟起衝突,他因而腦溢血逝世。當時二哥尚就讀台北帝國大學附屬農林專門部農藝化學科二年級,未能承接先嚴的事業。

我七歲時進入國小讀一年級,校名叫「伏見國民學校」(現址為延平國中),係新創立的學校。校地原本是墓地,墳墓遷走後建了校舍,但整個操場遍布細細的黃沙,沙裡時不時看到先前墳墓遺留的骷髏。每天全體師生都要花一些時間撿骷髏,集中到某處後再回教室上課。

日本當時是軍國主義國家,每個月第一週舉行早會時,副校長會戴著白手套,低著頭高舉《日皇訓言》的小盒子送到校長面前,再由校長宣讀,所有學生都要低頭聆聽。我因好奇心較強,每次皆抬頭張眼看校長他們在演什麼把戲。有一次,我舉頭觀看時,遭人從背後抓住頭用力往下一摜,身材瘦小的我立即仆倒在地。迄今半個世紀過去了,我還是莫名其妙。

躲空襲

國小二年級上學期,美軍開始頻繁空襲台灣。只要「霆水螺」(台語,意為拉警報),師生就要往防空壕溝跑,每天至少要跑五、六趟,所以校方鼓勵學生盡快疏散或移居至郊外。因為當時大姊在安順國小擔任老師,所以四姊和我便遷移該處與大姊同住。

安順國小位於台南的安南區,功課進度及程度均與市區學校相差一大截,所以四姊和我經常待在大姊的員工宿舍休息,沒到學校上課。那段時間,我印象最深刻是每天煮出來的飯都呈淺黃色,因為那地方的水含少量的砷。不過配著菜園裡自己種植的圓圓又大大的日本茄子吃,再沾上一點醬油,我還是吃得津津有味。

有一天,我忽然發現南方的天空整片渲染成紅色,聽到收音機播報消息說,台南地區遭受盟軍飛機大空襲,市區大火連燒數日,難民潮成群結隊排了數十公里往北方郊外前進。當時就讀明治國小(今成功國小)六年級的三哥也獨自一人揹著行李袋加入難民潮隊伍,到安順國小尋找我們。

經過一、兩個星期,突然接到家裡的命令,要我們三個小孩先移居東邊寮,即永康三崁店與今天台南科學園區中間一帶,那裡有一大片我們的土地,暫時託佃農種植。我在東邊寮住了約兩年,一直到1945年日本無條件投降。

悲歡離合

在東邊寮居住期間,我記憶最深刻有四件事。第一件事,是「草地阿嬤」(祖父的續弦)逝世。阿嬤埋葬後隔日,東邊寮因連日大雨不停而發生大水災,結果她的棺木也漂走了,迄今仍未尋著。

第二件事,全家感染瘧疾。除了二哥未感染,全家大小均中標,得依靠二哥往返南邊寮莊外科診所取藥回來。我猶記得,當時棉被雖蓋了三床,還是感到寒冷,全身顫抖不停。

第三件事,是養姊被拐走。她早年代父還債,來我家作佣人,先慈收為養女。當時她到佃農家幫忙,幾次後即不見蹤影。向佃農要人,他們都答說不知道,迄今仍沒她的音訊。

第四件事,我險些被大水沖走。東邊寮與南邊寮中間有一條小溪,是曾文溪支流。有一天二哥和三哥要去釣魚,我知道他們一定會拒絕我同往,所以等他們出發五分鐘後,我遠遠跟在後頭。到了小溪,二哥和三哥在上游釣魚,我離他們遠遠地在下游玩水。那裡溪水清澈見底,有成群魚蝦嬉戲,還有小蜆可摸,吸引我越走越往溪裡去。誰知近傍晚時水位開始漲起,不知不覺周圍水位高漲,我不敢移動,只好待在原地等人來救我。當家人發現我時,我已經泡在水中兩個小時以上,冷得全身發白。至於家人把我接回家後的事,我已全然沒有記憶了。

母親蒙恩信主

1945年,日本無條件投降後,我們舉家遷回台南市區的故居。

二哥獲教育部甄選為台南農業職業學校(今台南大學附屬高中)校長時,年僅26歲。但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災禍,先前瘧疾大流行時逃過一劫的二哥,竟在回台南故居隔年的某天深夜,突然發高燒過世了。

二哥突然去世猶如晴天霹靂,打得全家陷入一團混亂,四處求神問佛,家裡大廳也經常升起祭壇作法事。某日夜間,乩童在大廳起乩,嘴裡唸唸有詞,突然叫二嫂抱著手上的「白花兒」(男嬰)到乩童面前下跪。因為這樣,先慈開始懷疑民間信仰,因為二嫂剛出生的小孩是「紅花兒」(女嬰),只是因為六個月大,又頭髮稀少,才看不出是女生。如果乩童真的是神明的使者,怎麼會連男女都分不出來?那一刻,先慈萌生追求真神的心。

後來,經台南農校教員家屬介紹,台南中會太平境馬雅各紀念教會一位姓洪的女性傳道師(我們都叫她「洪先生娘」)來拜訪先慈。洪先生娘很熱心,經常來我家探訪,並且多方講解基督教信仰。先慈原是虔誠的佛教徒,而且吃早齋,但是當聖靈進入她的心,她就逐漸接受了基督信仰。她受洗之後,就希望三哥和我也同樣信基督教。

放牛班

家庭波折後,我再回成功國小上四年級,程度已差了其他同學一大截,算術只會「加」「減」「乘」,還不會「除法」。我們五、六個程度較差的學生,就被老師視為邊緣人(放牛班學生)。我和我的放牛班同學物以類聚,他們信賴我,遇到任何問題都先請教我。我喜歡講些自編故事或二十四孝等人生大道理,他們也喜歡聽我吹牛,久而久之,我就變成他們的軍師。

我們放牛班人數雖然不多,但每日放學後都會到成功國小最頂層的三樓空地短暫聚會。首先要綀習打拳,接著大家說說國小畢業後的志願。有人說要去當「黑手」,學修理腳踏車,日後當老闆,很快可以賺大錢;有人說要去學駕駛汽車,將來可以擔任市區公車的司機;有人說對畫圖有興趣,想去幫人家畫廣告,工資比作畫家高,錢賺得多……。我便勉勵他們說:「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人各有志,最重要是不要學到惡習就好。」

有一天,我很嚴肅地對這群被視為邊緣人的夥伴說,最近台南來了很多美軍顧問及眷屬,因此大家需要取一個英文名字,以備日後能夠與外國人溝通。他們都點頭同意,我就分別給他們取名,叫Hello、How Are You、How Do You Do、Good Morning、Good Afternoon,他們聽了個個都很高興。

其中一位問我要叫什麼?「叫OK好嗎?」我聽到馬上拒絕。因為某日我放學時路過廟前,正好看到野台戲上演,出埸的是一位體格魁梧、面貌凶惡、揹一串骷髏頭的人物,大聲喊著:「南北二路人人叫我OK,我的職業是專門出賣人頭,我洗澡是由腳底先洗,再往上洗到臉。」我怎麼可以跟他同名呢?我想了一會兒,對夥伴說:「就叫我Yes No好了。」

隔幾天,有幾位朋友來家裡找我,就在門口大聲喊叫:「Yes No在家嗎?」先慈不慌不忙地問他們:「你們要找誰?」我聽到了,趕緊奪門而出,告訴他們:「以後來我家叫我的本名就好,因為我媽媽不會英文。」

服事上主

以上所述童年點滴,雖是超過半世紀之前的往事,但夜深人靜時,仍然偶爾在我的腦海裡浮現。最慶幸的是,先慈蒙受上主憐憫的恩典,引領我們全家信奉耶穌基督。

每當我想起求學過程,只有對上主感謝再感謝,因為一切都出於祂的恩典。以前我就讀國小是男女合班,人數五、六十個,同班男生大學畢業的只有兩個,一個是成績排行前五名的學生,一個是排行倒數五名的學生──那就是我。這真是應驗了馬太福音20章16節說的:「按呢,上路尾的會做第一;第一的會做上路尾。」(現代台語2021版漢字)更奇妙的是,1980年10月16日,我考取會計師執照。其實在校時,我對會計學科並不感興趣,專攻品質管制學,盼望有朝一日作廠長,生產高品質產品而功成名就。現在回想起來,上主帶領的路都是美好的,是凡人無法測度的。

1992年7月1日,我撰寫《台灣基督長老教會教會財務手冊》及《台灣基督長老教會教會會計簿記作業範例》,以長老教會總會財務委員會名義發布,而後又於1997年7月31日發行第三版,成為現今長老教會各地方教會會計作業的藍本。我能做此服事,正應驗詩人讚美上主所說:「祢的話是我腳前的燈,是我路上的光。」(詩篇119篇105節)「祢的話一下解說就發出光,連戇直的人嘛會了解。」(130節)而說到我們這一家,則如約書亞書24章15節所說:「論到我及我的家,阮決斷欲服事上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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