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稿╱方嵐亭】一夕之間,黑暗籠罩大地,多少家庭自此天人永隔、骨肉相離。除了天災,除了戰亂,還能有什麼情形刻畫出如此悲慘畫面呢?那是1947年的台灣冬末,是悲情二二八;那是謀殺劇,是血洗大地的日子。一晃腦、一張眼,68載老人的斑白數不盡無辜。本期公報的專題要談二二八,用詩人林沈默話二二八受難者陳澄波的畫當前言,他道那是「火燒心」。
稱畫家陳澄波為台灣菁英中的菁英,絲毫不為過。日治時代後期,從畫壇轉而關心政治、人民的陳澄波,無法被壓抑的以土地作為創作畫布。林沈默在〈火燒心〉一詩中用「日光刺射世界,金烏當天做主宰。青蘢蘢的南國樹木,一葉一葉燙傷虯去,扭曲,變形失態。」這段來形容陳澄波在太陽帝國的鐵騎下,發展出他的畫風。但無奈的是,日本人對異族的反抗容忍勝過所謂祖國同胞,熱情竟成一灘血的陳澄波,命運從「花」到「火」到「血」,詩人林沈默以其台語近音方式,說出台灣人遭受的苦難厄運。當時菁英中的菁英,展現出良心中的良心,下場就是苦難中的苦難。
兩位彰化出身的名詩人錦連與林亨泰,也都曾寫下二二八事件。
錦連寫〈日夜我在內心深處看見一幅畫──二二八事件〉,詩如是說:
「畫面是承受著層層相疊的黑雲/和由四方匯集而不斷加重的雲層/雲層下有支撐著/天空看不見的重壓的無數手臂/和由八面趕來增援的許多手臂/看著這幅畫 我會隱約聽到/骨頭輾軋的聲音/手臂斷裂的聲音/身軀碎散的聲音/儘管如此/受壓制的雲層上面還重疊著雲層的重壓/儘管如此/支撐著天空的手臂又再添上了不少手臂/他們幾乎整個世紀就這麼咬緊牙關直立著/在成堆倒在腳底下數不盡的骸骨裡/在成群專事阿諛逢迎的可憐之徒中/他們日夜直立於這神聖的地球的一點/因倔傲和矜持而光榮地消瘦下去/我依舊將日夜看見的這幅畫/掛在期盼和貞潔的良心壁上/雖然畫面上仍然沒有迸出破曉的一道光/雖然我仍舊沒有聽見些少微弱的腳步聲/雖然我仍舊──。」
林亨泰〈溶化的風景──二二八事件〉寫著:
「即使驟雨暴降的日子也/無法立刻淋溼/然而一眼望去全是發亮的綠/為什麼這麼快就溼透了?/走了五六步/再回頭看/全部的景色/早被眼淚溶化了」
兩位詩人在二二八事件發生時,都正值20歲上下,是倖存是澎湃。從錦連的〈無為〉一詩中更能窺探他對唐山來台者的無能與無恥充滿無奈與無力,詩云:
「提起筆/想訴說心中的悲愁/但從筆尖卻流不出文字來/翻翻書/想把寂寞掩飾過去/但書頁裡卻有痛苦的議論翻滾著/閤上眼睛/想思索人生/但從混沌裡卻產生了另一個懷疑/閤上書本丟棄筆/睜開眼睛/我站了起來/我的面前/聳立著一面耀眼的白壁/不許否定的現實的相貌……」
那麼,二二八事件受難者留下的又是怎樣心情的詩?李來基在二二八事件時入獄,之後被執行死刑,時年27歲。他的家人在他被槍決後,從領回的遺物中,發現這首藏在他西裝口袋中的〈絕筆詩〉。李來基〈絕筆詩〉寫著:
「鳥兒像告訴什麼似的在春空中飛鳴/遠遠的汽笛留下幾道餘韻/像吞沒無數的憂愁/難道生命是塵埃、愛情是泥土呢?/為了至愛的被壓迫同胞/春風微微像柔和的歌唱/在歡送我們光榮的滅亡。」
你說你聽膩了二二八嗎?你總愛提赦免與遺忘嗎?我「詩」給你看,這是林沈默的用法,指的是:我「死」給你看。你捫心自問,二二八真平反了嗎?
不滅的烙記:張大邦的故事
◀1937年,8歲的張大邦(左1)與父母(二排中、右)及兄弟姊妹在台南市南門町三丁目32番地的全家福照。(相片提供/張大邦)
【林家鴻專題報導】曾因思想審查蒙受10年政治黑牢的張大邦,是壽山中會德生教會會友,獄中長期累積的精神壓力與恐慌,導致他出獄後多年失眠,常在夜裡驚叫驚醒,直到近年因年紀大逐漸失憶,才獲改善。2月中,到張大邦先生府上拜訪時,甫脫離輕微中風危險的他,必須在妻子陪伴下每日復健。2011年在善心人士協助下他順利出版口述回憶錄《不滅的烙記:我的228、白色恐怖記憶》,讓人們有機會一窺他的心路歷程,高雄市立歷史博物館也將該書列為館藏文獻。
年少時期
生於日治時代(1929年)的張大邦,來自書香世家,家住台南市第一棟洋樓,共有5個兄弟姊妹。兒時他就跟著母親和姊姊到太平境教會上主日學;他的父親漢文底子好,是台南市有名的代書,能以流暢漢文替人寫陳情書與訴願書,張大邦時常協助謄寫校對,耳濡目染下也學了不少漢文。
張大邦有一段被日本人欺負的歲月。小學畢業後,成績優異的他直接跳過2年高等科,考進台南工業學校(台南高工前身)建築科。當時台灣的工業學校僅台北、台中、台南3所,由於戰爭需要技術人才、畢業生待遇高,成為熱門的升學首選。然而,台灣人的身分加上年紀輕,卻使他常遭日本老師體罰、同學欺負,還曾被命令站在水溝底,好方便人在上頭毆打。「狗仔」是張大邦這一代人對日本人的稱呼,「台灣人就這樣被『狗仔』揍來揍去」,就算父親到校求情也沒用。
1944年時逢二次大戰,民間物資缺乏,張大邦南工念到三年級後,就接受徵召當工兵,學生負責協助建設機場、飛機掩體和橋樑等。美軍轟炸前半年,張大邦的父親眼看日軍就要戰敗,舉家遷到台南的鄉下安順(今安南區和順寮),先見之舉保住一家人性命。因半年後,台南市遭美軍轟炸3天3夜,並派戰鬥機以機槍掃射,整個市區幾乎被炸平,逃往佳里、麻豆的牛車綿延不絕,許多大人帶著小孩和行李乘坐其間。
二二八見聞
「狗去豬來」是張大邦對戰後台灣時代更迭的嘲諷。他說,戰後外來中華民國流亡政府在台灣借屍還魂,許多較好的日本宿舍都被佔為軍營,日本人留下的財產也派「台灣省接收委員會日產處理委員會」劫收,主管是連震東(連戰之父),後來竟成為國民黨的黨產,連震東因而高升內政部長。「蔣家為建立王國、消滅異己,將已現代化的台灣劫收為戰利品,台灣人付出至今不易翻身的慘重代價。」
終戰後,南工復學,學校來了一批身穿長衫的中國老師,從此須開始學華語,張大邦回憶上課時根本「鴨仔聽雷」;中國老師號召學生到台南車站迎接國軍時,他也曾前往揮旗;然而,1947年二二八事件後,「祖國」送給「同胞」的竟是血淋淋的「見面禮」,21師軍隊從基隆登陸殺到高雄,將許多受日本教育、有名望的台灣菁英殺光,包括他的英文老師林茂生(長老教會會友)迄今不知屍體下落。
張大邦畢業後受引薦到台南市政府建設局任職,管理市府轄下所有公有建築物,二二八時他曾目睹幾個場景:在市府門口,一位中國兵跑到市長卓高煊的車前哭訴。原來國軍來台後,經常在菜市場橫行霸道,半買半搶的作風令攤販積怨已久,到了二二八時他們不願再忍,痛毆軍人洩憤。
張大邦也親眼目睹湯德章律師之死。他說湯德章當時遊街示眾後,就在大正公園(今湯德章紀念公園)的一棵羅望子樹底下被槍決,死狀悽慘,曝屍無人敢靠近,血還流到圓環旁的水溝,張大邦受到前所未有的震懾。湯德章生前聲望頗佳,二二八事件後受推派協助維持地方秩序,當時台南工學院(成功大學前身)吳慶年等人號召同學聯合台南市各女中、中學組成學生自衛隊,到警局接收槍械後負責治安,並配合市參議會向陳儀政府提出改革省政、實行市長民選的訴求。3月11日21師進入台南,軍警衝入湯德章家中以勾結暴徒等罪名逮捕,湯德章及時銷毀有關名單,拯救許多台南社會菁英及學生倖免於難。
白色恐怖受害者
▶國防部台灣軍人監獄開釋證明書。
1950年張大邦在民營營造廠工作,有一天遇到一名自稱是南工學弟的人應徵工作,只因為和對方聊到「二二八以後社會霧煞煞」、「社會怎麼會變這樣」等一般市民對社會巨變的感受,並無深談,卻成為國民黨入罪的證據。後來某日下班回家半路遭警方帶走,未經訊問就押入大牢。後來在保密局北所後關押數月後,他全身無力被調出來問訊,保密局請來打手刑求,軟硬兼施逼他按指示寫自白書,承認自己加入共產黨、且與當初找他應徵的學弟有來往。一問之下才明白原來學弟是地下台共組織成員。
無辜捲入「台南市工作委員會案」的張大邦,被以「參加叛亂組織」判刑10年,送綠島管訓。他說,「台南案」是特務為爭取獎金,將嫌疑分子硬湊在一起製造的案子,他因有群眾性、工作量大而被盯上,才成為不幸的犧牲品。出獄後,特務、警察仍有一段時間如影隨形的跟監、阻撓他求職和租屋,讓他精神飽受極大壓力。
承擔各自的歷史責任
回顧一生,張大邦表示,每個人有各自所站的歷史舞台及責任要面對,對他而言,過去被指為「通匪」入獄,如今對比國民黨對中共投懷送抱,實在太過離奇和無奈,但還是要為自己能平安喜樂多活一天感謝上帝。他的《不滅的烙記》回憶錄「對社會有交代,也無愧於心」。奇美董事長許文龍、南工校友會、白色恐怖平反促進會等曾協助出版宣傳,也有人協助po上網(zhang18814.pixnet.net/blog)。
張大邦說,若不認識自己的歷史很丟臉,戰後台灣人對中國懷抱錯誤幻想,所付出的代價到今天還沒結束,名不符實的外來中國憲法依舊緊箍著台灣人,扼殺台灣主體性,人民不應再對過去的威權加害者順從,當從「順民」覺醒為「公民」,力爭建立自己的國家。熱愛閱讀的張大邦,依然把握時間閱讀和關心時事;針對爭取湯德章故居成為紀念館一事,他說,其實那間房子是他小時候住的那棟洋樓,後來因家道中落被拍賣而易手,若老屋未來能活化,絕對十二萬分支持,這是他這代人的責任。
巨浪下千疊敷 認罪重頭生
【特稿╱郭燕霖】青山惠先,日本鹿兒島人,協同妻子青山美江(琉球人)於戰前來到基隆社寮島定居,後來太平洋戰爭爆發,青山君被徵召去越南西貢打仗,據傳被英軍俘虜,失去音信。
戰後滯留在台的日本人和灣生(在台出生的日人)都要引揚返日,為此青山美江還特地向基隆市府申請暫緩引揚,心繫夫君下落。後來申請期限逾期,被迫攜帶幼子灣生青山惠昭回琉球;另一方面,青山惠先後來被英軍釋放回到鹿兒島,輾轉從親人得知妻兒仍在基隆,於是從鹿兒島坐船來台欲和妻兒重逢,未料上岸後卻遇到中國兵,也就是1947年三月大屠殺,青山惠先躲過二次大戰,卻躲不了二二八大屠殺,遺留這段日本二二八受難史。我們如何以現代眼光來看待這個歷史悲劇,如何找尋其中正向的意義,成為社會進步的力量呢?
針對家暴,我國政府設有113婦幼保護專線;針對納粹屠殺,歐洲進行紐倫堡大審;針對日本大東亞共榮圈幻想,東京大審將東條英機判決死刑,凡此種種,無非是透過預防專線或法庭伸張正義,避免暴力再次發生,還給被害人公道。俗世間如此,聖經上又是如何記載人類史上首次謀殺事件呢?
該隱殺死親弟亞伯後,上帝詢問該隱亞伯之去向,但該隱居然向上帝撒謊,寧願讓罪轄制己心,結果被上帝逐出人類家庭聚居的地方。其實上帝要的就是罪人認罪,認罪之後,上帝的慈愛會讓罪人「重頭生」,成為復活的人,讓人回到最初上帝創造人的樣式。
故事再回到青山美江身上,二二八災難降臨在琉球母子身上,青山美江獨自撐起育兒大任,讓兒子青山惠昭學習藝術,但青山美江心中對二二八的陰影揮之不去,帶著遺憾辭世。後來灣生青山惠昭重返台灣追悼父親形影,在人權工作者蘇振明教授帶領下來到和平島,青山惠昭目睹海浪和岩礁壯烈沖擊下的波濤巨浪,意有所指的說:「這就是千疊敷!」遠眺基隆嶼,不遠處就是其故鄉琉球,二二八的巨浪、礁石不斷訴說青山惠先這段鮮為人知的受難史!
和平島原稱社寮島,有一處「蕃字洞」的荷治時代歷史遺跡,原有荷蘭文字因長期風化而消失不見,戰後中國人據台,將社寮島改稱和平島,卻沒帶來和平,反倒留下琉球人二二八受難史。2004年2月28日,本土社團曾發起手護台灣行動,活動的起點就是起自和平島,活動後陳水扁順利當選總統,但是台灣建國理想卻逐漸風化掉了。期待有朝一日,台灣能記取二二八教訓,建國成功,弭平課綱爭議,重塑台灣主體課綱,讓二二八歷史教育有如和平島海浪般不斷拍打著台灣人心海,猶如二二八千疊敷,讓青山美江女士能安息主懷,和夫君在天國重逢相見!
(作者為台灣教師聯盟理事)
尋回失落的人 記念再出發
【特稿╱王貞文】關於白色恐怖的記憶是破碎的、隱藏的、散落的。但這是重塑台灣人心靈相當重要的一頁。由「台灣民間真相與和解促進會」所邀請的幾位年輕作家,2015年2月完成了這本《無法送達的遺書》,將兩代反抗運動所留下的一點點破碎的記憶,透過深度訪談,以動人的文學書寫,記下令人顫慄、嘆息的故事。
那是一個個「尋找」的故事。隔了60年,經過辛苦甚至往往很屈辱的奔走,政治犯家屬終於「找到」當年被殺害的家人的遺書。薄薄的信紙上整齊秀美的字跡,依舊散發著熾熱的愛與苦痛啊!他們在面對自己的死亡時,在獄中一筆一劃地寫下對親人的思念、不捨、遺憾。或自在勇敢地表達不需收屍,將身體給予醫學院當教材之意,或疼惜地要妻子改嫁,或關心年幼兒女的未來。年少的他們,往往一心就是渴望家人了解他們為了理想殉死的心意,渴望家人仍可以有尊嚴地活下去。
然而,像生命本身那麼沉重的、關鍵性的「遺書」,卻被扣留了近60年,不曾交給家屬。在恐懼與憤怒交織中,家屬默默地領回了殘破的屍體,卻完全不知道他們所愛的兒子、丈夫、兄弟、父親,以怎樣的柔情和勇氣,寫下了鼓勵的、抱歉的、疼惜的話語。
在漫長的歲月裡,失去支柱的孤兒寡婦,因為是政治犯家屬,必須一再承受騷擾、刁難。他們的人生,繼續陷在白色恐怖的大網裡。沒有拿到遺書的家屬,面對生活的艱困與壓力,只能選擇遺忘。直到台灣走出威權時代,進入新世紀之後,拿著那長久被埋藏在政府檔案裡的書信,家屬才能夠再次建構記憶,試著去認識那個長久被阻隔在記憶之外的親人,慢慢去體認他們的反抗與他們的夢想。殘酷的是,當年最親密的枕邊人,那承受最多艱辛的,往往等不到這些遺書,就已經去世。
「這些遲了60年的遺書,讓我們知道,以為已經過去的事,其實才剛開始。」書後的簡介這樣說。確實,這些遺書的出現,這些生命故事的重述,讓我們再一次開始出發,去了解、認知這個島嶼上曾發生的不義,也看見那繼續在傷害著人心的腐敗與轄制。找尋那些被時代遺忘的人們的勇敢身影,也是在幫助我們面對台灣的下一步。願那不遺忘的上帝,記念著這一切,幫助我們去尋回失落消失在白色恐怖中的人。更願聖靈激勵我們,讓我們用記憶的力量,看見台灣可能的未來。
(作者為台南神學院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