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索頻道】戰亂魅魘的解脫

淺釋個人及族群的殤慟記憶、遺忘與療癒

(相片提供/Pixabay)

◉林世光 (精神科醫師)

台灣社會跟戰爭歷史有著密切連結,從某個層面來看,幾乎所有族群的居民背景都與戰爭的後遺症有或多或少的牽連。台灣各個族群的集體認同,又與戰亂中陣營的身分交揉牽扯、甚或相矛盾,背負著既深刻又個人化的記憶與情感糾葛。

戰亂對個人、族群和國家的影響

阮越清在《一切未曾逝去》中曾寫道:「一個戰爭要打兩次,一次在戰場上,一次是記憶裡。」台灣社會曾經歷過多次戰亂,包括:被割讓的驚駭與殖民印記、太平洋戰爭、國共內戰、二二八事件、冷戰、白色恐怖等痛苦糾纏。時代讓海峽兩岸人民曾分屬不同陣營,隨即發生中國的國共內戰,各族群也背負著自己的戰亂記憶與夢魘。另一方面,想擺脫痛苦記憶,求取勉強的遺忘,則又出現了對於戰亂的「失憶」,種種情緒和行為的表現,對於個人和族群的殤慟療癒都是關鍵的阻礙因素。這也是台灣社會面對深層的心理療癒,無法逃避或省略的課題。

戰亂造成社會的集體記憶有個龐大又深沉的鑿痕,對戰爭記憶的詮釋,也是探討國家認同的切入點。台灣在長期戒嚴期間,黨國意識被灌輸到國民教育中,單一視角的教育框限了這塊土地的所有族群。不難想見不同族群的自我意識,加上戰亂詮釋的歧異混淆,形成的矛盾遂衍生成族群間,對於國家認同的困惑與掙扎。

要擺脫「戰亂遺緒難民」的夢魘,個人需要從戰亂的記憶中開始,探討和尋求對戰爭雙方(甚至多方)的了解和寬恕,才有可能真正地遺忘和療癒。國共內戰和台灣的二二八事件都留下了戰亂的後遺創慟,沉潛的哀傷擴大了既有的社會矛盾,也容易隱存互相對立的意識。

戰亂不僅帶來包括基礎硬體設施和經濟活動的百廢待興,戰亂形式的得勝方,更往往以強迫形勢的政治組織力量,企圖重建已然破碎的政治和社會秩序。戰後的執政體透過教育各種宣示,試圖強化自身執政的有利說辭,例如「愛國」和「效忠」,但這反而掩蓋了戰亂的殘酷現實──背離、出賣、家破人亡和身心創殤等帶來的深刻感受。若忽略了這層面及領域,經歷過戰亂的人們內心情感的巨大負面能量,則會依然竄流於個人與社會,促生「戰亂遺緒症候群」。

實現公正遺忘的鑰匙

記憶和遺忘是相互存在的,人們無法永遠記得所有事,文明的演進也隨著自然的遺忘而發生。為了讓受創的心靈得到修復和平安,我們需要儘量以真實、公正、廣闊和符合人性倫理的方式來面對記憶,並進行「明智的遺忘」。公正的遺忘不容易實現,除非公正記憶的條件得到滿足或達到寬恕。

要克服自己因戰亂或不公迫害而產生的創慟、從痛苦記憶的泥沼自拔,一個策略是記憶他人的苦難。嘗試從他人的創殤慟苦來看自己的創慟。這不是沉溺或哀悼過去那不再可能實現的自我,而是移轉為自己現在與未來可以更新並成全的人。

回顧時代的戰亂悲劇,難掩心中同理的戚戚。知道遭遇這些時代波瀾悲慘命運的人們,時代浪濤印留在他們生命的創慟。個人深信,在人性共通情感的基礎上,台灣不同族群本該可以相諒、相惜、乃至相知、相容。為了實現這一點,寬諒需要引入,不再被外加的國家主義框限,之所樹立對於他者的敵意。我們可以在人性共同情感的基礎上,重新覽顧個人記憶,尋求理解他方角度的感受與詮釋,形成一個更新的敘事視野,嘗試走向公正記憶與公正遺忘的時間河流。戰亂暴力和對戰亂的記憶,肆虐廣泛領域,或隱或明地重塑了戰後社群,也改變了社會對政治和體制秩序的看法。這也是進行轉型正義工程所需要掌握的認知。

因此台灣社會的療癒,並非僅是自我中心地撫舔歷史殤慟,而是包含了許多療癒過往殤慟的功課,如釐清、諒解、寬恕、重新詮釋過去的錯誤,甚或遺忘。其中的步調,很大部分乃依當事者或關連者自己內心情緒療癒的程度而定。對於曾經受到戰亂或體制迫害的人,並不能期待他們能夠理所當然地寬恕。那些過去不是只被他方要求或期待遺忘(just forgotten),而是需要公正的遺忘(a just forgetting)。不論是對於戰爭的贏家或輸家,遺忘的挑戰總是與寬恕緊密相連,而真誠的寬恕──對他者也對自己──是實現公正遺忘的鑰匙,深層的怨恨才得以逐漸消解,進而形塑自我更新的敘事視野,讓新生命的素質得以展開,這對個人和社群均具重要意義。

真誠寬恕:深刻的慰藉之源

在重建關係的過程中,尋求信任與學習付出,是踏出原諒的重要一步,也是實現公正的記憶和公正的遺忘的引導。也要以共觀的角度,看待存在於歷史痛處破口同時期的內外因素,從中更認清台灣在各重要關鍵的時代處境,並將其灌注在自我主體性新建構的體質中。需要記得,創殤與悲傷的治癒不僅關乎事件本身,更關乎人、人性。事件和故事,雖然重要,如前述,但會被以不同的角度,由不同身分的人重複講述。出於對共同人性基礎的關懷,陪伴和幫助那些需要幫助的人是實現療癒的方略。當台灣的故事可以被娓娓道來,傾吐這塊土地過往人與事的情感及其人生的付出時,台灣就走進了社會療癒的歷程。

想對戰亂做完整視角、涵蓋各層面地描述與記錄,現實上恐怕是「不可能的任務」。不過,透過更人性化或從個人經驗,去同理那些遭逢戰亂禍害(直接或間接)、承受深刻心理創殤的身家個人,並探索其意義和尋求撫慰,這是不可或缺的療癒因素。必須了解,戰亂與仇恨之非彼即此的衝突二元性,往往是同一個事實的不同面向,雙方其實不一定真的只有對立角度。每個涉入暴虐衝突的人,就其人性面本質都已受到戕害。在弔詭的歷史背景時代下,被情勢帶入衝突的眾多個人,往往不是真的在人性上對立,而是處在當時現實的不同方。經過時代的變遷和沖刷,人們需要面對生命珍貴的本質,拋下過去桎梏的意識框架,尋設人性共通面的重新敘事。而新的敘事不再被怨恨或仇恨所推動,而是透過純然的寬恕,不僅是為了他方,也是為了自己。這樣才能進入公正的遺忘,達成外在和平和內心的安息。療癒過去的創殤,遂可期可待。

要療癒創殤,可以採取多種可行的行動,包括已經在進行或有所成就的行動,也可以建構系列來承認每個參與方的敘事與教訓,不論是被認為的加害者、旁觀者或受害者及其家屬。此外,可以鼓勵公民社會自由表達每個人對過去經歷、感受、甚至異議的看法,並引導彼此真誠(而不受他方指責)地互相道歉等。這種深刻的慰藉,乃在真誠的寬恕中存蓄。

卸下動亂沉疴,療癒安息融和

時光的區隔,地理區域的分野,使得台灣的不同族群承受著各自的戰爭動亂,這些直接或間接的殤慟,沉潛於個人或群體長久未曾療癒的記憶魅魘。流竄其生命且浸潤形塑安身立命的隱藏意識,則造成認同分歧的暗流。因此,社會需要嘗試以共通情感的人性平台,尋求相互諒解和寬容。相信台灣社會在經歷多少代人的哀怨、創殤、鬱沉、悲憤之後,可獲得彼此同理,促成轉型正義,導進公正的記憶,默然達成公正的遺忘,創殤的心靈得以療癒,族群的和解與更深廣的融和乃可實現。

烽火煙硝雖消散,創殤哀慟卻常遺留。基督信仰帶進更新的能力,領受基督的愛與寬恕,這種純粹的寬恕,可成為個人與社群公正遺忘的終極範式。在公正的遺忘,既是透過公正記憶之導入而發生的結果,也使生命得以卸下戰亂和不公既往的時代悲痛,懷抱得到釋放的心靈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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