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韻琳

雖然印象派因莫內(Oscar-Claude Monet)那幅《印象‧日出》(Impression, soleil levant)而充滿負面評論的爆紅,但若要算開山鼻祖,其實是馬奈(Édouard Manet)。

正是馬奈,認為藝術應該表現時代精神:「我們必須置身於屬於自己的時代,畫出自己親眼所見。」也是他率先放棄從巴洛克以來善用的中間色調,開啟了色彩的新視野;更是他,開始了對中產階級偽善生活的諷刺與下層社會不幸生活的揭露,而馬奈這一生一直是堅定的左派共和黨員。﹝1﹞

1.馬奈,《西班牙歌手》,1860年。

偽善的中產階級

馬奈畫於1863的《奧林匹亞》(Olympia)與《草地上的野餐》(Le Déjeuner sur l’herbe),有文藝復興威尼斯畫派吉奧喬尼(Giorgione)與提香(Tiziano Vecellio)的影子,卻引發眾怒,因為奧林匹亞肆無忌憚地直視畫外之人,後者則暗藏情色慾望的男士紳士般的模樣,十足的偽善。﹝2-5﹞

2.提香,《烏爾比諾的維納斯》,1538年。

 

3.馬奈,《奧林匹亞》,1863年。

 

4.吉奧喬尼,《鄉村音樂會》,1510年。

 

5.馬奈,《草地上的野餐》,1863年。

馬奈臨終作品《酒店》,更鮮明刻畫都市中邊緣化下層社會的苦楚。喧鬧無比的酒店,女侍面露孤寂憂戚之色,彷彿底層社會為生活奮鬥的人,被拋擲進飲酒作樂看著歌舞表演的中產階級群體,置身其中卻孤立於外。畫中鏡子出現男人的影子,暗示對女侍勾搭的意圖,左上角邊陲鏡中被切割掉人體上部的表演者,也強烈表達人在現代化過程喪失主體性。﹝6﹞

6.馬奈,《弗利貝傑爾酒館》,1881年。

歡快愉悅的人們

馬奈被印象派奉為先驅,不僅在色彩上有開創性,更對現代化過程逐漸失去的人道精神與有錢人的偽善充滿批判與諷刺。可是,印象派代表人物雷諾瓦(Pierre-Auguste Renoir),卻失卻了批判性,只在畫中記錄巴黎現代休閒生活,尋找周遭人群每天生活的美好面,捕捉生活中持續流動的狀態。

1871年春天,巴黎勞工、工匠、知識分子、藝術家發起的人民公社最後以流血收場,寫實主義代表人物庫爾貝(Gustave Courbet)流亡,從此中產階級和勞工階級之間再也沒有機會弭平,兩階級勢必在法國社會持續對立。

馬奈與畢沙羅(Camille Pissarro)一直抱持左派社會主義思想,但雷諾瓦顯然對政治敏感度不高,他畫的是富人的生活及中下階層的小確幸,從美學觀點審視日常生活奢華悠閒的享受,與大都市的美。雷諾瓦自己也說,他是為快樂而繪畫。所以看雷諾瓦的畫,總是歡快愉悅的,他也非常少在畫中隱藏批判與不安的種子。﹝7-10﹞

7.雷諾瓦,《磨坊舞會》,1876年。
8.雷諾瓦,《船上午餐》,1881年。
9.雷諾瓦,《鄉村之舞》,1883年。
10.雷諾瓦,《城市之舞》,1883年。

雷諾瓦的不安非關政治社會,而是純美學的不安。1884至1887年這段時間被稱為他的「嚴肅時期」,雷諾瓦說:「在1883年左右,我已用盡印象派技巧……印象派已走進死胡同……直接在大自然中做畫的藝術家不過是找尋瞬間的效果,而非意圖展現自己的創意,因此作品流於單調乏味。」

愛爾蘭作家喬治莫爾(George Moore)撰文說,雷諾瓦20年來建立了迷人、快樂的藝術風格,在兩年之內自己摧毀殆盡,1886最後一次印象派團體展,雷諾瓦沒有作品參展。這種危機實肇因於都市化、工商業化到後來出現越來越嚴重的社會問題。

尷尬的藝術家們

雷諾瓦感受到的危機,確實是印象派藝術最致命的危機。因為印象派是中產階級的寫實藝術,但描述中產階級生活內容的題材已告枯竭,印象派作品侷限於快樂的聚會和親密關係的美感,刻劃的世界逐漸偏離大部分現實生活,變成自成一格的小世界。

畫家當然知道在遍存下層社會階級的城市,周遭的人事物大部分並不美麗,如果他們想繼續寫實,就必須轉而批判中產階級的生活,可是印象派敢不敢跨出這種變革的腳步?尤其當他們一旦被社會肯定,中產階級便成為他們的大買家,他們豈有勇氣一如開山鼻祖馬奈那樣,在畫中大膽呈現對中產階級的質疑與批判?

這種尷尬,勢必造成印象派藝術家自身的分裂。此外,藝術家也有貧富懸殊的現象,窮困的藝術家固然最能同情、理解下層社會,但下層社會沒有經濟能力與美學鑑賞能力支持他們。因此,若要擺脫貧困,藝術家得接受中產階級的支持與贊助,這造成他們必須取悅中產階級。除非如竇加(Edgar Degas)、馬奈因出身貴族世家或中產階級,能靠自己支持自己的藝術,他們因自身便有資產,繪畫作品的確最犀利,最敢透過藝術形式進行社會批判。

當中產階級成為藝術品的主要支持者、贊助者,中產階級渴望的自我形象,在在阻止著藝術家重現所有的黑暗現實,包括剝削、物質至上、慾望放縱。於是很反諷的是,在成功而不再年輕以後,他們成為新的守成保守主義者,不願意接受另一次社會時代變遷。

所以,當雷諾瓦聽到象徵主義領導者高更(Eugène Henri Paul Gauguin)遠赴南海尋找天堂時,十分疑惑地說:「為什麼呢?畫家就不能在巴黎畫出天堂?」而梵谷畫出描述下層社會、讓中產階級深覺不雅的藝術作品《食薯者》(De Aardappeleters)時,印象派藝術家沒有人對梵谷的未來抱以希望。

新的藝術形式與內涵正開啟,描述動人的風景與悠閒的生活,在在讓年輕後輩質疑──藝術是否只有簡單的「美得讓人舒服」的意義?有沒有批判社會的功能?社會批判的藝術若是不夠美,能不能成為藝術?這是自庫爾貝的寫實主義、甚至自巴洛克開端的寫實主義濫觸卡拉瓦喬(Caravaggio)就在挑戰的美學命題。形式美學與社會互動的大哉問,將在20世紀藝術徹底鋪陳,不斷挑戰美感底線。

用快樂的藝術撫慰自己

此即為什麼雷諾瓦在「嚴肅時期」,除了在《雨傘》(The Umbrellas)透過那個服飾簡樸正淋著雨的女孩、楚楚可憐觀看著畫外的我們,而身邊的男人意欲幫她遮雨,卻暗藏非分之想,稍稍觸碰到底層社會女性的處境,其他作品雷諾瓦都在探討藝術形式的問題,他要把曾被浪漫派與印象派棄絕的古典主義形式引入他的作品中。﹝11﹞

11.雷諾瓦,《雨傘》,1882年。
12.雷諾瓦,《浴女》,1919年。

當塞尚(Paul Cézanne)全心鑽研形式,企圖將一切物體分析成基本的立體幾何形狀,雷諾瓦構圖也日漸幾何化。他們都希望從描繪瞬間中,尋找有系統的結構、更穩定統一的構圖,以找到普遍永恆的形式,這時候,古典主義突然變得非常有價值。從此以後,雷諾瓦畫面核心的主題有了比較明顯的線條與緊實的結構,但畫面背景仍舊是印象派的夢幻色彩,他的晚年,不再確實無誤客觀地表現光線,而是不斷將他最愛的人物主題,置於五顏六色的花海、藝術家夢想中的世界。﹝12﹞

最終,雷諾瓦仍舊是一個畫出快樂的畫家。而他自己,晚年承受著嚴重風濕的痛苦,到1912年他已完全癱瘓,但他把筆用木棒綁在手上,戲稱「可以穿上的大拇指」,仍繼續作畫。1915年,雷諾瓦兩個兒子在戰場上受重傷,妻子也先他而逝,在這一切的的心靈痛苦中,他仍舊繼續作畫,他用藝術撫慰自己,並盡可能維持樂觀。他持續作畫到1919年過世之前。

印象派畫家竇加說:「藝術是以美來控制痛苦。」雷諾瓦更積極地,用藝術帶給人歡愉,這便是他的藝術家理想。或許他繪畫的內容終究少掉了一些深刻的社會批判、少掉了一些對陰暗角落小人物不幸的關注,僅只在美學上帶出了色彩的革命,繪出了中產階級的快樂或小人物的小確幸,但從另一個角度來看,以人人能懂的藝術內容,以亮麗幸福的色彩,讓藝術帶給人撫慰與歡愉,這又怎能說是不重要的一件事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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