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伊莉莎白‧艾略特(Elisabeth Elliot)
譯◉洪敬慧
慶典持續了三天,每一天我都會抽空過去,站在商店旁觀看。雜貨店老闆的女兒曼瑟德絲帶我轉過街角,去看私人庭園裡一場特殊的舞蹈。廣場上那些樂隊互相比拚,製造出刺耳的聲音,干擾我聽庭院裡的音樂,我好奇還有多少庭園有這樣的樂隊表演。庭園裡有十幾個印第安人精神抖擻地搖擺、跳躍,伴隨著低音鼓的轟鳴及三、四支小喇叭的咿呀聲。我與曼瑟德絲站在拱形入口處,多數人未注意到我們。我仔細聽他們演奏的音樂,看看能否分辨出什麼曲調,不過聽起來像是走調,一下子掉到極低音,一下子拔高彷彿尖叫聲,還聽到一些錯音,感覺樂手技巧不是很純熟。是什麼原因讓這音樂和我熟悉的音樂聽起來如此不同?我不是很懂音樂,但聽說像大小調那種八度音階不是世界上唯一的音階,或許我現在聽到的就是其他音階,是五聲音階嗎?我聽了聽,的確不超出五個音符。對,一定是這樣,才會導致聽起來音符和音符之間相差甚遠。
「這是什麼舞,曼瑟德絲?」我問孩子。
「這是舞蹈,小姐。他們在跳舞。」
「是,我知道。但這舞有什麼特別的意義?」
「這是慶典的舞蹈。」
「那為什麼他們要在庭園裡跳舞,不和他們的同伴在廣場跳?」
「誰知道呢?他們都是為了聖拉斐爾的慶典跳的啊,小姐。」
我無法再多探聽到什麼了。但是他們看起來是非常狂熱而排外的團體,不管他們在進行哪個環節,都竭盡全力。
我們還去參觀了幾家咖啡館,曼瑟德絲不理解我為什麼對這些感興趣。誰會想看印第安人喝酒、打架?但她還是帶上了我。我們走進大教堂,裡頭有用俗氣珠寶裝飾的醜陋石膏像,五蘇克雷的鈔票疊在其中一尊上頭,聖母像等各種雕像前有燭光搖曳,一行又一行的燭淚滑落。一位神父在旁邊的小教堂吟誦著什麼,戴著黑色面紗的婦女跪著祈禱。到處都有印第安人跪著,他們緊握雙手,唸唸有詞。
到了最後一天,廣場擠滿了醉酒的印第安人。有一小群人一個接一個來拉扯他們,試圖要他們離開馬路,半哄半騙他們起身回家去。太太們拖著她們爛醉的丈夫,還有兩個醉漢跌跌撞撞,試圖撐著對方,他們頭都抬不起來,還不停翻白眼。小孩子坐在水溝旁哭,一旁的父母已累到不成人形。我看著他們從廣場逐漸散去,沿著蜿蜒的街道走回他們住的山上。如果我跟著走一段,說不定可以幫助一些人。我朝自己家的方向走去,看到幾戶人家經過那兒。有個婦人揹著寶寶,踉踉蹌蹌地走著,差點掉進水溝裡。她的丈夫向天空喊了一些不明所以的話,抓住她的手臂推她,她摔倒在地,身子蜷縮成一團,神奇的是,寶寶仍穩穩當當待在她的揹帶裡,沒有倒下。那個丈夫開始大吼大叫,婦人把肩膀往後一拽,看似要甩開丈夫,他卻叫得更大聲,婦人往前摔倒,無法動彈。她丈夫慌亂地彎下腰,彷彿在找尋什麼,然後重重地壓倒在婦人身上。我加快腳步上前,發現他們已經打起來了。婦人喊叫著,拳頭瘋狂地打在那個男人身上,她的丈夫則抓她的頭髮,一手擰了她頭上的辮子,一手賞她巴掌。我不只擔心這名婦人,還擔心她背上的寶寶。
「放開她!」我喊道:「到底怎麼回事?」
兩人瞬間停手,環顧四周,眼神從渙散變得聚焦。我看到的是佩德羅和羅莎,但他們沒有認出我。他們瞥了我一眼,丟了一句:「管好自己的事。」然後又開始互相攻擊。我試著介入,拉著佩德羅的膀臂,但他咒罵我。他的嘴脣不知是被割傷還是被毆打,整個腫了起來,額上的頭髮也亂成一團,眼睛還布滿血絲。就在那一剎那,他終於認出我來,表情立即有了遮掩。但我仍看到先前以為的卑微外表下那強烈的怒氣及酒醉後的恣意妄為,佩德羅變了一個人似的,他陰沉且惱恨地看著我。
「我可以幫你嗎?佩德羅?羅莎?」我猶豫了一下,不知道說些什麼。
「午安,小姐,」佩德羅回應。即使他神智不清、憤怒,對我的闖入感到惱怒,見到白人反射性問好的禮貌也絲毫不受影響。
「午安,佩德羅。」我又忘記先和人家打招呼了。「我可以幫忙嗎?你們是不是正要回家?」
「家,小姐。午安,小姐,我們正要回家。」
「我可以跟你們走嗎?」我想他們肯定永遠無法靠自己走回家,而且我實在可憐那個還在羅莎背上蠕動、哭叫的寶寶。
「要回家,小姐。對的,午安。我們要回家,小姐。下次再見,小姐。」佩德羅說。可能他喝得太醉了,無法理解我的意思,所以我又說了一次:「我可以幫幫你們嗎?我可以和你們走回家嗎?」
「改日再見,小姐,我們要走了。」他拚命掙扎著站起來。我猜現在不是幫忙的時機,尤其對方不想要我幫忙。佩德羅用力把羅莎拉了起來,兩人沿著蜿蜒的道路前進,繞過了泥牆的轉角。寶寶在羅莎背上劇烈搖晃著,從氈帽的帽緣下注視著我。這個景象又出現了──我在瓜亞基爾看過一模一樣的景象。寶寶看起來很滿足,也很有安全感。
寶寶的父母擁有他,他們擁有難得的快樂,他們擁有彼此。他們沒打算向我尋求任何幫助,不論是酒醉時或清醒時,我才是尋求他們幫助的人。我站在路中央,注視著那堵泥牆,他們的身影已經悄然遠去。 (第12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