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別企畫】追本溯源

多元史觀下的台灣基督教當代反省

再論台南建城400年,本期特別企畫特別探討基督教來台灣的多元史觀議題,邀請讀者一同來反思。

台灣早期教會簡史與議題

四百年的恩典足跡

文圖◎林昌華(玉山神學院歷史神學副教授)

從1624年迄今,台灣教會已經歷400年的寒暑,這個占整個基督教歷史五分之一時間長度的台灣基督徒經驗,留下了許多寶貴的記憶,蘊藏許多值得現今基督徒研究的信仰和神學議題。

例如早期荷蘭宣教師和台灣的四個族群或地區,包括西拉雅、華武壟(巴布薩族)、南部教區、北部的巴賽族之互動關係為何?基督教信仰如何改造族群的文化(特別是西拉雅族)而產生記憶和認同的過程?1662年荷蘭人離台後,基督教信仰的內涵是透過何種媒介傳承到19世紀,與基督教信仰再度接觸?以及17世紀的歷史經驗,對現今基督徒的意義是什麼?這都需要歷史研究者進一步分析資料來進行研究。

宣教師尤羅伯牧師。
宣教師甘治士牧師。

17世紀台灣教會史概述

1624年當荷蘭人進入台灣,就有神職人員隨行來台。第一位具有牧師身分的宣教師甘治士(Georgius Candidius)牧師在1627年來台;兩年之後,建立改革宗教會輝煌成果的牧師尤羅伯(Rev. Robertus Junius)也來到台灣。後者以本色化的方法,讓台灣的原住民接受基督教信仰。除了信徒人數增加以外,這個在台灣的教會組織也在1643年正式成立「大員小會」。

這個組織成為了台灣和巴達維亞(今印尼雅加達),以及荷蘭本土教會對話的窗口,同年尤羅伯也任滿歸國。接續尤羅伯的宣教師並不認同前任的傳教方法,也沒有體認到教會由歐洲到亞洲的時空環境轉變,執意讓台灣的原住民學習荷蘭人的思想,週日穿戴荷蘭人服飾、講荷蘭話等。此時期教會的發展是往北部的巴布薩族地區(現今雲林、彰化一帶)進行傳教事工,南部的工作卻因疫病和語言複雜的問題成效不彰。

1661年春天,鄭成功率領大軍進攻台灣,荷蘭守軍在經歷十個月的包圍後開城門投降。荷蘭改革宗教會的傳教工作至此告一段落,但是當地信徒並未忘記三十幾年的基督教信仰。雖然大量的漢人和華南文化移入,西拉雅人仍然保有其語言和書寫長達150年左右,而他們對自己的身分認同由「原住民」轉化為荷蘭人後代的「紅毛親戚」。

19世紀中葉,英國長老教會的馬雅各(James Laidlaw Maxwell)醫生來台傳教,讓那些遭到漢人壓迫的西拉雅族人回憶起祖先曾經接受的信仰,而擁抱基督教的信仰。

大員小會議事錄。

兩段式史觀vs整體教會史觀

荷蘭是在1624至1662年間統治台灣,西班牙是在1626至1642年間,統治淡水、基隆和宜蘭一帶,但隨著鄭成功占領台灣,荷蘭的勢力被驅逐以後,似乎他們在台灣所建設的一切也消逝無蹤。他們教化的成果如何,史上已有定論,但是檢視曾經存在、或者斷斷續續從西方旅行文獻中,有關平埔族人,特別是西拉雅人的報告書,可以推斷荷蘭人的影響經歷時代與環境的變遷,一直延續不絕。這種延續性展現在「新港文書」、平埔族人稱西方人為「紅毛親戚」,以及「阿立祖」崇拜等三個面向之上。

悲憤詩,作者為解大賓,寫於1885年,旨在告誡子孫勿忘身分,顯示其荷蘭人認同。

除此之外,台灣教會歷史向來分期都是採取兩段式觀點:17世紀的荷蘭改革宗教會為第一段歷史,19世紀的英國、加拿大長老教會為第二段歷史。當中的兩百餘年,是教會歷史斷裂的時期。儘管荷蘭改革宗教會曾有豐碩的宣教成果,但在荷蘭人離開之後,教會並沒有留存下來,因此17世紀的荷蘭改革宗宣教被定義為「失敗的宣教」(lost mission)。

儘管荷蘭改革宗教會在台灣的宣教成績卓著,甚至甘為霖牧師曾在台灣的英國教會教士會上,提議與荷蘭改革宗教會合作,推動原住民的宣教事工,但是直到現在,兩段式的教會史觀仍然主宰著對台灣教會歷史的理解。

筆者提出「整體教會歷史」的觀點,主要目的是打破先前兩段式的台灣教會史觀。筆者認為,詮釋台灣教會歷史的發展,必須將1624年荷蘭改革宗教會來台迄今將近400年的時間,當作一個連續且完整的個體來看。這個主張基於三個理由:

1.從17到19世紀英國長老教會佈教初期,接受基督教信仰的都是西拉雅族,雖然後來漢人的信徒逐漸超過原住民族,而成為台灣教會的主體,但是原住民時期的歷史不能被忽視。

2.不論是17或19世紀,台灣的教會都是同樣歸屬於加爾文日內瓦宗教改革的信仰傳統,兩者在神學思想和教會組織方面都有其關連性,也同屬於16世紀以來,加爾文主義由歐洲文化圈向異教文化圈擴充的重要環節。

3.荷蘭人離台之後,那些西拉雅族的基督徒並沒有立刻遺棄基督教的信仰,他們在沒有傳道人的教育之下,仍然保留基督教信仰至少60年,羅馬字書寫能力約150年(最後一件新港文書是1818年),以及越來越強烈的荷蘭人認同,直到1859年《中英天津條約》,開放西方人前往台灣經商、居住和傳教。

新港語馬太福音書,宣教師甘為霖牧師於1888年重譯時更名。
新港文書,是了解荷蘭時代與台灣原住民平埔族溝通互動的重要史料。

 

台灣教會的第一次本土化

從1662到1865年,這203年的時間應該看成是台灣教會的「隱藏時期」,這是台灣教會的第一次本土化時期,遺留下的證據與成果就是普遍存在於台南、高雄地區的「阿立祖」崇拜現象。1865年馬雅各醫生來台灣佈道,受到漢人的排斥,但在西拉雅地區受到歡迎,如果不是17世紀的荷蘭改革宗教會所遺留下的信仰記憶,台灣的傳教史可能會被改寫。

由歷史的回顧可以看到,台灣接受加爾文主義洗禮已經歷400年的時間長度,這個漫長的歷史對現今台灣社會有什麼意義?上帝在台灣的作為不應被遺忘,前人的血淚能否為現代的基督徒帶來啟發,是21世紀台灣的基督徒必須去尋求解答的問題。

不可否認的殖民及生意

《台灣經濟四百年》
作者: 吳聰敏
出版社:春山出版

◎林佩蓉(台灣文學館副研究員)

在台南迎來建城400年的前一個月,台灣大學經濟學系名譽教授吳聰敏老師,完成了一本鉅著《台灣經濟四百年》。如該書之序所言,台灣經濟的歷史不只400年,但在1634年荷蘭人於大員(今台南安平)設立商館之後,才有較多的文字紀錄與統計。當代的我們,也才能從這些紀錄中了解長期經濟發展的過程。

一切紀錄調查,是為了殖民

所謂的文字紀錄之來源,有很大部分來自荷蘭東印度高級政府,必須定期就東印度公司在亞洲的活動提交報告,即是《東印度事務報告》,報告書中包括了台灣。後來的荷蘭史研究者程紹剛也重整翻譯出版了《荷蘭人在台灣》,即荷蘭在台灣的活動。文字紀錄的報告書中得見發展的歷程,從貿易到殖民統治,荷蘭與最早接觸到的平埔族,如何在衝突與結盟間各取所需。

生存需求與經濟是外來者與原居住者的共同需求,外來者以武力建立殖民統治,東印度公司以及後來的鄭氏王朝、清國、日本及國民政府都是如此。東印度公司雖然也帶入了盟約、契約簽訂的談判行動,但整體而言,武力仍是最主要的統治手段。從1634年商館設立到1686年東印度公司的董事會向巴達維亞總督提出評估,建議不可再占據台灣後,東印度公司的勢力才終於離開台灣。

不只是報告書的翻譯文獻,宣教師的紀錄也成為經濟400年的參考依據。以宣教師甘治士的《福爾摩沙簡報》為例,這是深入觀察西拉雅族文化的傳教歷程,而這份簡報交到東印度公司的手上,不會只是紀錄而已。根據吳聰敏教授所提出的荷蘭與原住民之間的衝突,簡報資料肯定也給予荷蘭掌握原住民生態、習性的資訊;傳教歷程紀錄的成果,成為帝國的統治資料,恐怕是當前我們在看待宣教史時不得不面臨的事實。

殖民地上的開墾與福音的傳遞,是槍砲與聖經之間的糾葛矛盾,也是上帝旨意與人類救贖的奧秘。

經濟貿易,在商言商,也是殖民

鄭氏王朝對於台灣的治理,雖然教材、媒體及大眾的認知都是在傳講鄭成功,但事實上,鄭成功在台灣的時間並不長。1661年4月,他率領軍隊從鹿耳門登陸台灣,設承天府(台南),同年8月在台江內海大敗荷蘭人。1662年1月攻破熱蘭遮城,同年2月9日,荷蘭大員長官揆一投降、離開台灣,半年後即過世。
鄭經成為治理台灣最久的「招降大將軍」在長達二十多年的時間,他穩定台灣的經貿版圖與島內的經濟生活,陳永華的輔佐亦是關鍵;1681年鄭經過世,兩年後台灣就被清國收編。他對外要面對中國、荷蘭,對內是百廢待舉的台灣。鄭經致荷蘭出海王書信的年代,是在鄭成功死後兩年內,書信背景也顯露了台灣在國際的情勢。

鄭經在失去金門、廈門諸島後,面臨著清荷聯軍進一步對銅山與台灣的威脅。面對荷蘭出海王波爾特(Baltasar Bort)的要求,鄭經小心謹慎應對。他一方面破除荷清的聯手,另一方面努力守住台灣。戰火連天如何談判?書信是唯一的媒介,根據鄭經回覆出海王的書信可推測,波爾特向鄭經提出至少三個要求:釋放俘虜、賠償損失、給予台灣土地。根據學者應鄭經來台前的時間與空間,這封「書信手稿」〈嗣封世子札致荷蘭出海王〉回應了波爾特前述的要求,推測為1664年1月6日從銅山寄出。

鄭經對於波爾特提出的無理要求,雖然不能直接答應,但「已往之事,不足以傷大德」,即使是金廈之戰,「思明百姓失亡雖多,而王之士兵損傷不少,俱非兩國之初意」。為了瓦解清荷聯盟,減輕壓力,鄭經不僅答應與荷蘭人通商,甚至不惜以重鎮南澳相許:「惟王念和好之德,通商之利,合力御虜,務使彼此有信可憑。盟約已定,即授王以南澳之地,悉還荷蘭之人。」

鄭王朝開啟台灣航海與經濟貿易的場域,從鄭成功到鄭經,他們對於外敵的手段,以談判為主;往返文書的信件,談論稅收、討論邊界,以及減少傷亡、守護彼此利益等。圍繞鄭成功到鄭經時期台灣的經濟命脈,也讓台灣成為海洋版圖上的重要角色。然而對於台灣本土的居民而言,鄭氏仍是外來的殖民者,一切為了做生意,在商言商終究是殖民的一種面向。

台灣一直要到1996年第一次總統直選後,才名正言順脫離被殖民的身分,不論先來後到或落地生根,只要願意在這島群生活、工作、終老的人們,都一起為台灣成就盼望的未來。荷蘭的占據、鄭氏的治理,各有企圖,使台灣成為他們要的台灣,因此我們不該記念。在台南市政府倡議台南400+的同時,更當重新梳理過往歷史、多視角思考,再來的時間方能與過去的400年對話。

我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