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眼的法利賽人哪，先把杯和盤的裡面洗淨，
好使外面也可以乾淨。（馬太福音23章26節）
文圖◎陳仁勇
龍門村的海廢與淨灘
2018年的冬天，我沿著海岸的小徑由菓葉村走往龍門村，一路上東北季風的呼嘯聲夾雜著海浪聲，和塑膠袋掛在樹枝上劈里啪啦作響的聲音。令我訝異的是，由海岸到馬路旁這段路雜亂堆疊許多垃圾，大大小小的保麗龍、保特瓶、塑膠袋、漁具、木頭。原以為這裡是垃圾回收場，詢問當地人，才知道因龍門村位在澎湖本島東岸，許多海漂廢棄物常被東北季風和澎湖水道帶來，難怪常常會看到龍門村舉辦淨灘活動。
隔年春天，我很好奇地報名參加縣府舉辦的淨灘活動。當天海邊聚集上百人參加，有各地的社團、童子軍、中學生、幼稚園、宗教團體和公家機關等。我們一群人等著長官出來說話，以便開始活動。長官到場後，環保單位感謝各單位的參與，報告這幾年他們辦了幾次淨灘活動，共有幾萬人參加，共清理幾百公噸來自全球各地的垃圾。根據中研院分析保特瓶和各種海廢的標示，發現澎湖的海岸垃圾以中國漂來的最多，此外，來自台灣、菲律賓、越南和其他東南亞國家的海岸垃圾也不少。
果然團結力量大，幾個小時之後，沙灘滿地的垃圾大致清理得差不多，同行的志工笑著說：「大家再見了，明年一定會有更多的海廢等著我們。」這個真實的笑話，令人更加擔心垃圾問題這麼嚴重，可以只靠熱心的村長和鄉親用愚公移山的熱情來解決嗎？
也許上午撿垃圾的慣性還留在腦中，淨灘那天傍晚我回到馬公市區時，對垃圾特別敏感，突然覺得街上丟棄的飲料瓶和菸蒂特別多。當因為人行道堆置商家的貨品、停放機車，只能走到馬路上，我甚至感到氣憤。當下又看到路旁停放一輛白色的馬自達，車主正在清理自己的愛車，把車子擦得發亮，卻把紙屑和塵土往外倒，好似馬路就是垃圾桶。那一瞬間，我彷彿看到船上的人把喝完的飲料瓶丟到海裡，中國、越南、菲律賓人把塑膠袋丟到水溝，垃圾沿著溪河流入海洋，漂來澎湖。我們到遠方的海邊淨灘，卻看不到眼前街上的垃圾。
菜園里的海廢藝術
每到夏天的觀光季，馬公市菜園里的燒烤店擠滿了外地遊客，其中最吸引觀光客的招牌菜是吃到飽的烤鮮牡蠣。菜園里是澎湖重要的牡蠣海上養殖場，也是牡蠣的消費地，海邊可看到一堆堆高如小丘的牡蠣殼。社區利用這些牡蠣殼，設計成大形的十二生肖造型，放置在社區的小公園。市政單位也信誓旦旦地宣稱，牡蠣殼可以再生利用，製成建材或紡織原料，廢物可以變黃金。可惜主意雖好，也許是澎湖地偏遠、人稀少，或是這件事無利可圖，實際運作起來困難重重。幾年來，觀光季一到，旅客依舊烤牡蠣大快朵頤，堆積的牡蠣殼山依舊發出腐臭的異味。
我們享受價廉物美的海鮮，便宜方便的塑膠用品，卻忽略這些享受和方便附帶的昂貴代價。塑膠曾經是帶給我們生活便利的發明，現在卻變成環境汙染的罪魁禍首。沒有塑膠的年代，人們到市場買菜會帶個菜籃，魚肉可能用草繩綁著或用大芋仔葉包著，有時候也會用報紙包起來。渴了或餓了，就在攤位前買杯冰涼的青草茶、仙草冰喝，或叫碗粉圓湯或四神湯，不用免洗餐具，用完的杯碗放到水裡沖洗乾淨，再繼續使用，沒有製造那麼多垃圾。
2017年的《科學人》期刊報導，全世界海洋有8600萬公噸的塑膠垃圾，每年約增加800萬公噸。除了看得見的垃圾造成環境髒亂，海洋裡還有肉眼看不見的塑膠微粒，經由海中生物進入人體，帶來健康的隱憂。許多企業重視這個問題，戴爾電腦公司利用回收的塑膠垃圾製造筆記型電腦的包裝，愛迪達運動服裝公司則研發技術，將塑膠垃圾做成運動鞋和鞋帶的原料，以及搭配的內襯、鞋跟、鞋墊，每13個保特瓶可以製成一雙鞋。
但是，和澎湖堆積如山的牡蠣殼一樣，當人們無法克制消費而堆積塑膠垃圾，再聰明的科技、再大的理想也無法消化環境承受的廢棄物。
先潔淨杯盤的裡面
十多年前，我在報紙上看到一張諷刺的照片。某國際環保論壇在美國紐約舉辦三天的研討會，會議結束時，來自世界各地的政商主管和環保專家各自坐上耗油的噴射客機離開，會場留下一堆堆宣傳紙張、飲料瓶、口號招牌、會議資料。記者嘲諷地說：「這場會議是在改善環境，或是製造垃圾？」
齊柏林的紀錄片《看見台灣》震撼人心，不只讓人為台灣的美景驚豔，也讓人嘆息環境遭受的破壞。許多名嘴和記者藉機批判那些破壞環境的工廠、商家，責怪政府怠忽職守。但是，作家吳念真一針見血地提醒說：「我們其實都是破壞這塊土地的共犯。」他的意思是，雖然我們沒有去阿里山濫墾、種茶，但我們都喝過清香的高山茶；雖然我們沒有在廬山蓋民宿，但我們都去泡過溫泉；雖然是台泥把蘇澳和花蓮的礦山剷平，但是我們都用他們製造的廉價水泥來蓋房子。
當法利賽人批評別人不依禮儀洗手進食時，耶穌看到他們表面禮儀的偽善。他們穿著光鮮亮麗的外袍，在聖殿大聲、冗長地祈禱，遵照律法捐獻十分之一，卻忽視公義與仁愛，欺詐孤兒寡婦。所以耶穌氣憤地說：「瞎眼的法利賽人哪，先把杯和盤的裡面洗淨，好使外面也可以乾淨。」（馬太福音23章26節）耶穌不只是在批評法利賽人的假冒為善，祂也是在告訴我們，要改變外面的世界，就要先改變自己的內心。同理，要減少環境汙染，就要先潔淨自己的內心。我們為自己在海邊淨灘流下的汗水自我感覺良好時，為化腐朽為神奇的海廢藝術喝彩時，不要忘記這些垃圾就是我們在餐廳吹著冷氣吃燒烤製造出來的。
當我們衣冠楚楚地舉辦環保會議，卻繼續住華而不實的大樓、開奢華的豪車，那麼我們和法利賽人假冒為善有何不同？內心的清潔和外在的環保一樣重要。我們都是垃圾的貢獻者，是環境的汙染者，我們喜歡大聲疾呼自己也做不到的事。淨灘和放生一樣，如果缺少深刻的反省，越多宣傳只是製造越多反效果。
德蕾莎修女在1948年走入印度加爾各答的貧民區，默默和其他修女照顧街上貧病的人。1979年她獲頒諾貝爾和平獎後聲名大噪，世界各地有許多人紛紛飛到印度，去她創辦的仁愛修女會當志工。他們體驗過幫助貧病的人後，詢問德蕾莎修女什麼時候再來幫忙，她客氣地回答他們，其實不必大老遠到印度，好好用同樣的愛心對待自己的家人、鄰人、社區就好了。
1985年，德蕾莎修女來台灣訪問，她語重心長地說：「台灣的社會物質富裕，精神卻是貧窮的。」台灣人看到加爾各答貧民物質的貧窮，卻看不到自己精神的貧窮。我們努力工作賺取看得到的房子、車子，卻失去看不到的愛心和憐憫。我們不能流於朝聖、避靜等外表行為，必須讓耶穌來潔淨我們的內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