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鄭夙良
社區大學的課程帶我們讀美國女作家邦妮・嘉姆斯(Bonnie Garmus)的小說《化學課》(Lessons in Chemistry),我被深深吸引了。儘管我因罹患黃斑部病變而兩眼昏花,仍拿著放大鏡慢慢地將厚厚一本書仔細從頭讀到尾,還讀了兩遍。自上了年紀,我不曾再這麼沉迷於一本書。
◢ 甜滋滋的麥芽膏
之所以如此有共鳴,或許是因為我從小跟化學有很深的淵源。上幼稚園時,我的父親在台南市郊開化學工廠生產麥芽膏。我對製作麥芽膏的過程很感興趣,成天在工廠裡問東問西,那個情景至今記憶猶新。工人先拿簸箕盛放麥子,放入水池浸泡讓麥子吸飽水後,置放在廠房陰涼處一排排竹架上,每天浸泡兩回。不出幾天,麥子便冒出密密麻麻的嫩芽,那新鮮的景象我每天可以看好幾次。差不多一個禮拜後,麥芽長到十來公分,便攪碎後加入糯米飯發酵,再通通投進大大的鐵鍋裡熬煮。我忘了是不是整晚都不熄火,只知道清晨我們三姊弟被叫醒時,都會喝一碗甜中帶點青草味的湯水,對身體很滋補。
妹妹和弟弟睡眼惺忪喝完湯後,又回床上補眠。我則開始觀看熬煮麥芽的大鍋有什麼變化──哇!昨夜一株株嫩綠的麥芽,熬煮後已經變成黏黏稠稠的東西。有個工人跑去隔壁菜園拔來幾棵茼蒿菜,沖沖水後浸入熱騰騰的麥芽糊裡,拿出來稍微晾晾後就塞進嘴裡犒賞自己,吃得津津有味。他看我呆呆望著他,便問我:「要不要嚐嚐看?很鮮甜喔!」我嚥嚥口水,其實有些心動,但最後還是搖搖頭,因為怕黏牙。我跟他說,我比較喜歡吃鼎疕(鍋巴)。
麥子從吸水、冒芽、長苗到經火熬煮,這一個多禮拜中發生了多少化學反應,才變成我手上的一小坨麥芽膏?這奇妙的過程深深烙印在我幼小的心靈,即使經過八十幾年,依然歷歷在目。
香甜可口的米粉
第二次世界大戰後,我家的工廠不再生產麥芽膏,改為收集飛機殘骸,將鋁製部分熔化後製成鋁鍋、鋁碗、鋁湯匙等。後來,又改為生產冬粉、地瓜粉,但時間都不長。
國民政府來台初期,我上國小三年級,學習的課本從日文變漢字。一開始老師用台語教我們讀:「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人有二手,一手五指,兩手十指。」沒多久,老師用北京話教我們唸:「來來來,來上學!去去去,去遊戲!」「我是中國人!」還要學ㄅㄆㄇ,我就沒有那麼多時間耗在工廠裡,有些東西的製作過程如今已沒有印象了。
直到課業比較跟得上了,我才又往工廠跑。當時生產的是米粉,大概的過程是先將在來米泡在水裡,吸飽水分後磨成米漿,然後蒸煮、壓乾成米糰,再將米糰塞入一個前端布滿細小圓孔的筒狀管子,將米糰擠壓出去,一條條細長的米粉就形成了。然後將米粉放到蒸籠蒸到熟透,出籠後再切成一段段。當時我會趁沒人注意時,捏一把剛蒸熟的米粉嚐嚐,嗯,香甜可口,比平常煮的米粉更有味道。那可是弟妹沒有、唯我獨享的滋味,只有做米粉的工人也許嚐過。
蒸熟的米粉切成一段段後,分成一小束、一小束泡在水裡散開,取出瀝乾後攤在大大的竹披仔上面,再扛到工廠外頭晒太陽。晒乾後,就可以取下來包裝上市了。
當時我家工廠沒有烘乾機,米粉只能擺在空地上晾晒,會有貓、狗、老鼠來偷吃,搞得架子東倒西歪,我們這些孩子就被派去守衛。於是除了灌杜伯仔、挖地瓜炕窯,顧米粉也成為我們的玩樂。父母很為難,怕影響我們功課,請工人顧又增加開支。最怕遇到陰雨綿綿,米粉晒都晒不乾,就會產生化學反應──臭酸,只能拿去餵豬。
◢ 奇妙無比的肥皂
後來,爸爸聽說美援物資有一批椰子油,又動腦筋去申請購買。椰子油放在鍋裡加熱,慢慢加入氫氧化鈉,攪拌後便逐漸產生化學反應,皂化成肥皂。趁還是流質時倒進容器裡,冷卻後成為硬塊,就可以切成一塊塊,再用模子壓出各種造型。
我家工廠做肥皂做了好多年,爸爸為了推銷,還經常出差。直到1965年美援終止,買不到椰子油做肥皂,可是工廠的肥皂已銷售到全省各地農會,「沒有椰子油,怎麼辦?……」我常聽到爸爸唸唸有詞各種油類。後來他開始每天大清早跑各處屠宰場,運回來一車又一車新鮮的豬脂肪。工人將豬脂肪切成一塊塊投入大鍋子加熱,炸出一大鍋豬油,倒進另外的鍋子,再慢慢倒入氫氧化納,接著便產生化學反應,變成了肥皂。
我家工廠生產的許許多多產品中,肥皂的化學反應最讓我感到奇妙。可以食用的油,加入成分、比率適當具高腐蝕性的強鹼(氫氧化納),可以變出屬性完全不同的東西,不能再當食物,卻也沒有腐蝕性,在水裡搓一搓,還可以去油除垢,真是非常神奇。加入各種色素、香料,還可做出洗臉、洗澡的香皂。
我家工廠有一間實驗室,裡面擺滿燒杯、試管、滴管、顯微鏡、標本瓶及天平等器具,爸爸經常在裡頭做實驗,調整產品的品質。我對那些稀奇古怪的化學器具相當好奇,經常在裡面探險,巴望著能親自操作。但當時我還是小學生,只能在工廠裡打轉。直到多年後,一次台南公園辦商展,我們家的肥皂為了和南僑水晶肥皂比拚,特別推出買一箱肥皂送一瓶香水的促銷。香水是老爸自己調配的配方,我那時已經在醫院工作,終於可以走進實驗室,便充當香水調製師。
◢ 難料的人生際遇
工廠在我讀國小六年級時開始生產肥皂,產銷順暢後便開始綠化周邊環境,在廠區種了各式花草、水果及樹木,所以我也非常喜歡植物。只是我從小體弱多病,初中時因病被送到療養院治療,一住就是六年,中斷了學業,沒辦法繼續學化學和植物。我病癒後,轉而開始從事護理和物理治療的工作。
我四個弟妹小時候未曾像我對工廠那麼著迷,但他們求學過程很順利,讀到高中、大學,甚至出國留學,三妹在加州矽谷從事電腦工程,小妹在華盛頓特區海軍總署當冶金工程師,所以說人的際遇難以預料。童年時期的我,是五姊弟中對化學最感興趣的,卻沒有從事化學方面的研究,反而是大妹,高中畢業後保送台灣大學藥學系,大學畢業後做了幾年藥師,飛去美國專攻生物化學,拿到了博士學位,在南卡羅萊納州一個生化研究室工作。四十多年來,她申請無數研究經費,在科學期刊發表近400篇研究成果,成就輝煌。她的研究領域,和《化學課》的女主角伊莉莎白・佐特類似。
◢ 改善的女性處境
《化學課》中,佐特在1961年11月時30歲,推算起來是1931年出生,我則生於1938年、大妹生於1940年,所以相差沒幾年。在那個年代的美國,雖然女性受教育的情況已有改善,但要在事業上與男人競爭,仍然很不容易。尤其佐特是在頂尖的學術研究領域與男性競爭,更可說是吃盡了苦頭。
我大妹結婚後,不只冠夫姓,還改名又換姓,用的是丈夫的姓氏。她發表在科學期刊的文章署名不僅不是「鄭〇〇」,而且是連自己姓氏、名字都消失的「趙茱蒂」。就算她有再大的成就,看起來和鄭家一點關係都沒有。
我一直留在台灣,結婚後冠夫姓,不過自己的姓好歹保留了下來,只是簽名時要簽四個字。不過時代改變了,我投稿、出書都用本名本姓,真是感謝上帝。
台灣的前一任總統是女性,她沒有結婚,當總統當得有模有樣,與男性相較毫不遜色。台灣各行各業都有許多女性辛苦奮鬥,而且表現傑出。就如同麥子經過泡水、發芽和在熱鍋中熬煮,化學反應發生了,麥子死後成為麥芽膏,讓無數人享受到甜美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