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專欄共五篇,將不定期刊登。
◎林昌華
1900年,馬偕牧師最後一次巡視噶瑪蘭平原上平埔族人的教會,回到淡水後,他開始嚴重咳嗽,接著聲音逐漸沙啞,原本健壯的身體也逐漸衰弱,直到過世。郭水龍牧師在《北部教會史實隨筆》〈偕叡理牧師的病〉中簡短地敘述馬偕罹癌到蒙主恩召的過程,字數不多,所以全文抄錄於下:
1900年6月偕牧師講話梢聲,掠做是感冒。到7月阮學生畢業閣無幾日,河南省有一英人宣教師女醫生來淡水看偕牧師之病,即時診斷是喉癌,禁止偕牧師毋通講話,對彼霎偕牧師無講話,攏用筆寫字。到開學的時,偕牧師來教學生,坐佇台上,恬恬叫我替伊教學生,伊咧聽。一日過一日,病無較好,才去香港就醫。我代教,到學期學校停課,我才搬去踮鷺州。偕牧師去香港有柯維思、陳清義、郭希信、陳錫仝伴他去佇香港四個月就醫,無較好,就轉來淡水。有一日病較傷重袂喘氣。請五行(19世紀北台灣五大洋行聯合聘請醫師)的英人醫生來對頷頸割一空予伊喘氣。後來全家搬入台北,佇河溝頭稅厝,醫生逐日來看才利便。病症日日那傷重,後來閣搬轉去淡水,到1901年6月2日受主召。死佇淡水57歲,來台灣30年久,埋葬佇淡水,出葬用外國式的棺材,陳傳道共伊扛。

由郭水龍的手稿可知,馬偕在1900年6月出現症狀,隔月加拿大長老教會的醫生診斷出他罹患喉癌而禁止他講話。為治療疾病,他和四位學生一起前往香港治療,但情況沒有改善。有一天馬偕無法呼吸,家人請醫生對馬偕進行氣管切開術。由於馬偕身體狀況很不穩定,他們舉家遷往台北大稻埕一帶的河溝頭居住,以便有需要時找醫生診治。但是馬偕後來病情逐漸加重,於是舉家又遷回淡水,直到他過世。
馬偕最後的時日
馬偕從1900年6月感冒後喉嚨出現越來越嚴重的病徵,到1901年6月2日過世,儘管做過氣切手術,但他對於疾病痊癒、身體恢復健康的可能性深信不疑。根據他的《日記》,我們知道他其實是在過世前一個月才完全接受自己罹患的是不治之症。然而,他仍然執意前往香港求醫,在香港有五位醫生診治他的病況,其中兩位認為病況非常嚴重,其他三位則認為可以治癒,稍有醫學知識的馬偕相信的是可以痊癒的看法。但是根據吳威廉牧師的紀錄,馬偕由香港回到淡水時,他前往港口迎接,當這位曾經是他認為全台灣最健康的人出現時,馬偕健康惡化的情況讓他大為吃驚。總之,馬偕是在精神清醒但肉體衰弱的狀態下,度過在世最後的時日。
馬偕的《日記》在1901年2月12日寫下最後的一筆,接續《日記》記載馬偕人生最後歷程的資料,是馬偕二女兒偕以利(Bella Catherine Mackay)照顧父親時寫下的〈看護日記〉,可以當成馬偕《日記》的後記。還有一些馬偕病中的狀況,是從他的學生回憶得知,包括他曾前往香港醫治,以及他過世前幾天曾撐著羸弱的身體半夜走到牛津學堂,要學生前來考試等。因為馬偕病中身體非常虛弱,又為了保護個人隱私,學生不太容易見到他們所愛的老師,因此關於馬偕生病的過程和身體的狀況,學生只有片面的印象。

馬偕自己的紀錄
1900年7月20日,馬偕首度察覺自己的喉嚨有狀況,在《日記》寫道:「我的喉嚨不太舒服。」他原以為只是喉嚨不舒服,但情況一直未改善。到8月3日,他開始警覺身體出狀況,於是寫道:「我喉嚨的情況還是沒有改善,使用吸入器。」接下來《日記》的記載列舉於下:
8月15日,除了低語,已經沒辦法講話,所以以黑板教導學生。
9月18日,聲音還是不太對。
9月24日,前往日本醫院,兩位日本醫生檢查我的喉嚨。
9月26日,前往台北日本醫院,日本醫生Kuroiwa檢查我的喉嚨。
9月29日,我的聲音並沒有改善多少。
10月9日,我多麼期望用自己的聲音傳揚耶穌和祂的十字架。威爾基生醫生來訪,他看起來相當焦慮,但是除了建議我以外似乎也不能做什麼,我一天使用好幾次的吸入器。
10月12日,正當我吸入明礬和松香時,突然猛然咳嗽,第一次咳出血來,鮮紅的顏色。
10月15日,一位學生代替我教課。
10月16日,威爾基生醫師和克羅莎女醫生(Miss.Dr. Crowther)前來拜訪,在醫院檢查我的喉嚨當中聲帶上的節結。而威爾基生說情況比上次檢查要好一些。
10月19日,11點威爾基生醫師在醫館檢查我的喉嚨,他說情況比較好一些。噢!實在難以閉口,但是連一次嘗試講話都沒有。郭水龍,新任傳道,去年的畢業生,每天為我念讀講義。
10月24日,昨晚沒有睡得很好,從早上開始,似乎身體狀況開始轉變,比較沒有咳出物,也沒有咳嗽。收到克羅莎醫生請威爾基醫師轉交的書信,晚上睡得不好。
10月26日,威爾基生檢查我的喉嚨,表示出現兩個病灶點,但不是惡性的。
10月27日,昨天晚上只有半夜前有點咳嗽,這應該是吸入藥品的關係。半夜一點玖仔(柯玖,二女婿)根據威爾基生的囑咐,為我帶來牛奶和白蘭地。睡得極為舒服直到6點。早上吸食藥品,比前幾天少咳出物。
10月30日,很早起床,噢!不能講話實在很難,如今已經兩個禮拜不說一句話。
11月1日,上帝知道我滴血的心。早上9點和清義、玖仔搭上福爾摩沙號,威爾基生醫師已經在船上。
11月6日,傍晚6點和威爾基生醫師一起前往拜訪史特曼醫生(Dr. Stedman),他檢查我的喉嚨,說病灶很清楚等等。
11月8日,史特曼醫生首度為我喉嚨裹藥。
11月13日,史特曼醫生為我秤重119磅(54公斤),他說根據這個體重,病症不可能是惡性的。
11月20日,4點前往史特曼醫生處,他說:「另外一個聲道現在情況完美。」
11月23日,4點前往史特曼處,秤重122磅(55公斤),他說:「病症不可能是惡性的。」
11月25日,12點30分前往史特曼醫生處,哈丁干醫生(Dr. Hartingan)也在場檢視我的喉嚨,他說:「看起來比較好一點了。」
11月29日,4點前往史特曼醫生處,他說:「看起來比較清楚了」,我想另外一位在場的醫生是霍夫曼(Hoffman),他檢查之後說:「看起來像是一個破掉的瘤」,他接著說,我看起來不像一位染上惡性腫瘤的人。史特曼接著說:「一點也不」。
11月30日,有聲音對我說:「你將在北台灣宣揚基督的信息」,值得讚美的救主聖靈。
12月3日,4點前往醫生處,他說:「你的病灶處並沒有痊癒多少,但是也沒有擴大,而你的體重增加,那是很好的徵兆」。
12月29日,下午4點,史特曼醫生首次說:「病灶變得比較小,腫起來的地方也變低,我想只要持續下去,就不需要再做什麼了」
1901年1月7日,最後一次拜訪史特曼醫生,他說:「病灶已經小很多了。」
1月11日,回到淡水,一艘小汽船出海來和我們會面,傳道師、吳牧師和所有人盛大的歡迎我們。
1月22日,威爾基生醫師外出。
1月23日,威爾基生醫師和日本醫生來檢查我的喉嚨並開藥。
1月24日,整天繞著房子步行。
1月26日,威爾基生檢查我的喉嚨,說:「好多了」,每天都在藥物的影響下,實在悲慘,實在可憐,晚上沒有辦法睡好。
1月27日,整天留在房子當中,唯一的安慰是上主已經臨近。
2月10日,威爾基生醫師與麥爾醫生(Dr. Meyer)檢查我的喉嚨,一致同意我的病況。晚上9點注射嗎啡。
2月12日,昨夜好睡,覺得比較好。
對病症極其憂傷
馬偕在1900年5月12日發現喉嚨長出麥粒大小的腫瘤,雖然沒有任何痛感,但是會影響他的講話。這個腫瘤不曾消失,而且影響越來越大。以馬偕多年在偕醫館服務的經驗,加上先前出現的各種症狀,其實他應該很清楚情況不妙。但他最大的期待,是希望醫生告訴他,他自己的判斷不正確,他的身體還是很健朗。直到10月24日克羅莎的書信打破馬偕的期待,也宣告先前他不祥的預感成真。所以他在11月1日的《日記》中記載:「上帝知道我滴血的心。」是他內心憂傷至極的表達。
馬偕在《日記》中只有兩次用如此強烈的語詞表達痛苦。第一次是在1873年2月9日,當他得知疼愛自己的姊姊瑪麗過世時,使用「滴血的心」來表達心裡的感受。第二次就是自己搭船前往香港就醫時,儘管有兩位女婿隨行,也帶著家人、學生和北部教會信徒的祝福隨行,但是他終究必須單獨面對自己的疾病。因此他心裡充滿蒼涼和憂傷,「滴血的心」就是他心情的寫照。
在香港兩個月的治療過程中,馬偕得到的治療除了藥物的塗抹,只有相當空泛的安慰言詞。筆者相信,以他先前醫治患者的經驗來看,他並沒有得到任何病症獲得治療的感受和效果。

繼續宣揚基督的信息
筆者也相信,馬偕在香港治療時的心情一定相當複雜。香港,這個英國在東亞地區唯一的殖民地,是馬偕首度到達亞洲後停駐的地點。當時27歲的馬偕,滿懷著傳揚耶穌基督救恩的熱情,只是未知何處將是他的宣教禾場。第二次來到香港時,馬偕剛結婚,帶著新婚不久的妻子張聰明返國度假,他們選擇搭船往西行,經由香港、斯里蘭卡、印度、巴勒斯坦、義大利,最後抵達蘇格蘭。馬偕這次旅程的心情定然是輕鬆愉快的,因為在台灣的宣教成果受到加拿大母會的讚揚與重視,而他的體力也處於巔峰狀態,因此計畫回台灣之後要進一步擴充教會的版圖。
第三次香港之行,馬偕被迫來到此地。那是1884年底清法戰爭期間,由於服務於偕醫館期間過度操勞,馬偕身體瀕臨崩壞,因此在醫生的建議下出海。船隻到達香港之後,因為法國封鎖台灣對外的聯繫,馬偕一時之間沒辦法歸返台灣。被迫留在香港的馬偕掛心台灣教會的情況,內心極端焦慮,直到最後封鎖解除,他始放下心中大石。
最後一次到香港的馬偕,帶著羸弱的軀體。讓他感到安慰的是,可以和在香港求學的兒子偕叡廉(George William Mackay)經常見面、談話,抒解思子之情。對馬偕來說,香港之行最重要的事件發生於11月30日,他說有聲音說:「你將在北台灣宣揚基督的信息。」他相信這個聲音是來自上帝,所以他的心情應當獲得相當程度的安慰。上帝的聲音並沒有欺騙他,因為他果然繼續在北台灣宣揚耶穌基督的救恩直到如今,只是宣揚者並不是肉身的馬偕,而是他花心血建立的教會、醫院和學校。因此,馬偕聽到的聲音並非他的自我安慰,而是上帝對他先前所做一切的肯定。1901年6月2日,馬偕因喉癌過世。一代信仰巨人隨著肉體的崩毀而遠離親人和學生,成為他所深愛土地的一部分。(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