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是否應該欣賞和珍惜老年人，而不是把老年人當成社會的負擔和難題？
文圖◎陳仁勇
澎湖沒有什麼高山，傍晚時分偶爾會驚見豔麗的夕陽，尤其在海邊散步。當遠方斜陽漸漸靠近海平面時，原來的一片青空會轉變成黃橙交雜的調色盤，白雲則被落日餘暉染得色彩繽紛。這時，原本湛藍的波浪映照著夕陽橙黃的光芒，海空交織出一片絢爛的景色。幾分鐘之後，隨著夕陽逐漸沉入海中，天空由黃橙轉為灰紫。當天色漸暗時，規律而低沉的浪潮聲越發震耳欲聾。
在澎湖海邊散步時，黃昏景色的轉移，給人無限的感慨。消逝的陽光暗示著生命短暫地消逝，持續的海潮聲卻提醒時間永恆的脈動。
黃昏的社區
那天我陪81歲的阿好嬸回家拿證件，丈夫死後，她獨自住在一個塞滿雜物的小屋。幾個月前她因跌斷骨頭，而住到護理之家。也許出生時生活困苦，父母期待未來能有好日子，所以給她取個吉利的名字，但是在她的印象中，從小到大生活艱苦，沒有過什麼好日子。沒吃飽、沒穿好，因要幫忙家務，也沒法上學。直到結婚後，搬到丈夫自己擁有的一間小房子，生活才較寬鬆。在鄉公所工作的丈夫，薪水雖少，至少讓她有房子住，每個月不愁生活費用。
六個小孩陸續出生後，小小的房子擠滿了人，客廳、餐廳、臥室都混在一起。雖然吵鬧聲不斷，阿好嬸還是很高興有個家。只是當孩子長大，一個一個搬出去後，曾經大家抱怨吵雜、擁擠的小房子變得空蕩而寂靜，連廚房的滴水聲都聽得到。兒女回家時，要幫忙清除那些老舊的家具，買新的給阿好嬸，她卻婉拒。也許生活節儉的她捨不得丟掉那些已多年不再使用的棉被、鍋碗瓢盆，也許她更捨不得丟棄那些多年的記憶。
拿好證件，阿好嬸把家裡的鑰匙交給在廟裡幫忙的親戚，交待他幫忙看家。要離開時，正好遇到從菜園騎著電動代步車回來的鄰居，硬塞給她一袋剛採的白菜和蘿蔔。從她們的閒聊中得知，鄰居也有80幾歲，一直都在種菜，原本拿到市場賣，近幾年因行動困難無法推到市場，所以都送給親友享用。
走在澎湖鄉下，可看到另一種人生黃昏的景象，歲月靜好與晚景淒涼交雜。安靜的小路與老舊的矮房屋，兩三位老人坐在門口聊天，或在空地上整理漁網、漁具，或洗菜、殺魚、清洗蛤蜊。有時他們聚在廟口籌備下個月的拜拜，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意見和主張，其實幾年來工作都是一樣的分配，或許大夥只是在回憶及確認去年的作為，沒意見的人安靜地在一旁喝茶。村子旁的菜宅，會看到雙膝和脊椎已退化變形的老農仍在整地、澆水、除草。退潮時在海邊，可看到駝背的老婦彎著腰在撿拾珠螺，準備拿到市場去賣或當晚餐。
空曠而自然的環境，讓澎湖的老人可以悠閒地繼續他們熟悉的工作。然而，這個適合養老的環境留不住年輕人，缺少年輕人的社區，透露著寂寞終老的另一面。有時看到老人孤單地坐在輪椅上，望著天空或看向路口，一旁是兩眼盯住手機螢幕的外傭。他們是在安享餘年，或是在虛度時光？
回到馬公的北辰傳統市場，一大早雜亂擁擠的地攤旁，有來自澎湖各地的老人和居民，買賣著魚肉菜蔬和日常用品。一些老人在地攤擺放他們自家的農作或漁獲，賺點零用錢。就在傳統市場旁，另有寶雅生活百貨和全聯福利中心，開著空調的樓層和井然有序的貨架，排列著來自台灣和世界各地的食物和商品，讓人感受到年輕的市場文化逐漸凌駕傳統的態勢。
敬老傳統與懼老社會
就像黃昏的晚霞，老人也呈現兩種面向──成熟的智慧與老化的衰弱。華人傳統稱讚老人老成持重、老謀深算，但另一面也可能是老奸巨猾、倚老賣老。同樣地，雖然箴言20章29節說：「白髮是老年人的尊榮。」（新譯本）約伯記12章12節也稱讚道：「老年的有智慧，長壽的有聰明。」但傳道書12章也警告人們，年老的日子即是那些「毫無喜樂」的日子。耶穌曾向彼得說：「你年輕的時候，自己束上腰帶，隨意往來；但到了年老的時候，你要伸出手來，別人要把你綁著，帶你到你不願意去的地方。」（約翰福音21章18節）
不同的社會情境，讓人們注意到老人不同的面向。過去傳統農業社會需要累積經驗和智慧，自然看重老人的知識和見解。但現在忙碌的工業社會強調快速與進步，所以突顯出老人的陳腐與衰敗。年輕人看向未來，老年人回憶過去，於是生命的價值就產生衝突。尤其當經濟蕭條或社會資源不足時，老人與年輕人的衝突就更明顯。
日本電影《楢山節考》呈現窮困社會的傳統想法，將有限的資源分配給有生產力的青壯年人，衰弱的老人則被隔離到山上。同樣地，古代社會也曾出現殺嬰的現象，有些學家認為這應是出於經濟的考慮，為了分配有限的資源，只好犧牲沒有勞動力也無法抵抗的嬰兒。
然而，當生命的意義和生產的價值畫上等號時，即使在豐裕的社會，人們對年老仍會產生莫名其妙的恐懼。因為在講求產能、重視國民生產毛額（GDP）的時代，老年人變成統計學上一個負面的變數。流行病學家和經濟學家以退休的65歲定義這項變數，所以在各式各樣的研討會上以研究報告展現聳動的數據，宣稱台灣人口老化的嚴重和急迫。每幾年便會出現「幾年後，台灣幾個年輕人要負責扶養一位老年人」這樣的數據，昭示著老年人不再是社會的尊榮，而是社會的負擔。
也許高高在上的決策者、流行病學家和經濟學家不必走到市場，不必走入社區，更不會走到鄉村。他們只在辦公室和研究室整理資料，分析人口和經濟的數據，然後就告訴大眾，幾年後老年人將要壓跨台灣社會。然而，在澎湖的鄉下，常看到老漁夫、老農婦在海邊、在田裡自尋生計和快活度日，絕非社會的負擔。甚至，許多七、八十歲的老人在家照顧小孩、操持家務，在外去寺廟、社區活動中心、醫院或圖書館當志工，這些都不列入GDP的計算，我不禁懷疑是我還是專家們看到社會的假象。我的確在醫院或安養院看到許多生病的老人造成家庭和社會負擔，但我認為這是不良醫療政策產生的另一種問題，而不是老人本身的問題。
夕陽無限好
唐國詩人李商隱登上樂遊原欣賞落日美景時，寫下了流傳千古的佳句：「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但是多數人只注意到老年人「只是近黃昏」的一面，而忽視了「夕陽無限好」的一面。
當科學家警告地球生態破壞和全球暖化浩劫，並努力地研發各種再生能源，制訂各類環保公約時，教宗方濟各在2015年的通諭《願祢受讚頌》中提醒人們，除了運用科技面對環境和生態危機，解決環保問題，我們也應該以開放、欣賞和珍惜的態度來看待地球和環境；把受造物太陽、月亮、土地、河流當成我們的兄弟姊妹珍愛，而不是利用和剝削。教宗說：「世界不是一個有待解決的難題，而是一個令人喜悅的奧跡，人應以歡愉之情默觀。」
同樣的道理，面對老年人，我們是否也應該用相同的態度去欣賞和珍惜，而不是把老年人當成社會的負擔和難題？
當社會學家、經濟學家和流行病學家把人當成社會的生產工具，或是把生命意義定義為可提供多少物資與貢獻，在他們的眼中，生命的價值已淪為用生產力和活動力來衡量，而不是生活的意義。所以屆齡65歲退休的老人是社會的負擔，是一個有待社會福利政策解決的問題。另一方面，老人照顧業者則把這個問題當成市場商機來經營。無論是哪一種，老年都不再是人生一段值得回味的經歷，而是生命階段中另一種產品和消費的需求。
當這種追求經濟的態度結合國家政策，再經由醫學、社會學、心理學專家鼓吹，以及有利可圖的廠商推波助瀾，防老保健的活動和機構便紛紛成立了。於是人們運動不是為了享受生命的動力，而是為了延年益壽。他們在封閉的、開著冷氣的健身房裡，努力地訓練心肺功能，增進肌肉質量，提高骨質密度，卻不太願意到郊外欣賞美麗的風景，呼吸新鮮的空氣，享受溫暖的陽光。老人被召喚到社區活動中心，由政府或專家認證的專業指導員帶領做體能活動或上知能訓練課程，只因為依據「可靠的數據報告」，這些活動可以防老健腦。衛生政策忙著把老化延後、壽命延長，卻忘了教導人們如何享受老年的喜悅和平靜。
我們不懂得欣賞老人擁有的智慧──種菜、捕魚、收割、煮飯這些歷史傳統的精髓，忘了聆聽他們多年生活累積的經驗和知識，只急於告訴他們專家所發現的生活新知。難道田裡的勞動或寺廟的雜務不如社區活動中心的健康操有效嗎？年歲賦予青春充沛的精力，可以追尋夢想，創造美好的未來；年歲也賦予老年思考的時間，可以回應過去的歡笑和淚水，構建優良的傳統價值。生命的各個階段本來就有不同的任務，很難用同一標準去衡量其價值和成就，也不應該這麼做。
黃昏不只是即將進入暗夜的時段，也是停下來反芻、回味的時刻。創世記敘述雅各晚年時兩眼昏花，只能勉強坐在床上，但上主仍賦予他為兒孫祝福的能力。這不正是教宗強調的「世界不是一個有待解決的難題，而是一個令人喜悅的奧跡」？願你我以歡愉之情默觀。 （本系列到此結束）
系列文章：【風與沙的朝聖之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