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婉婷採訪報導】2024年12月14日晚間、15日中午，建國中學第46屆校友30週年重聚活動的晚宴與返校家庭日，當中因為有「香鮑佐蘿莉」「花街落雞翅」和「小姑若給茶」等諧音菜單，以及穿著女校制服配高跟鞋、AI生成姣好外貌的人形立牌，引發「缺乏性別意識、物化女性」的質疑聲浪。
對此，重聚籌委會發表公開聲明稱「虛心接受、深刻檢討」；但也有參與活動的志工群透過律師寄發存證信函，以「損害名譽和個資」為由，要求曾在社群媒體撰寫對此事件看法，並在留言區貼出籌備網站中公開的「活動、晚宴及熱心志工團」名單截圖、附上「大家如果認識這些熱心志工團，可以建議來不小盟上課」等語的不會教小孩行動聯盟常務監事諶淑婷刪除該貼文與留言，並另公開發文澄清、賠償新台幣13萬元。
事實上，建中30重聚為讓與會者回味當年，晚宴定位是針對校友的報名制聚餐；而返校家庭日則是針對校友、家屬設計不同主題區，當中包含上課、翹課、補習主題懷舊教室。補習教室有補習班的講課影片、講義、街道背板，但也有身穿疑似影射北一女中、中山女高、景美女中制服、腳踩高跟鞋的女性人形立牌。
針對網路上認為這場重聚是「內部聚會」、不應遭受社會如此強力批判的說法，高雄市女性權益促進會秘書長王紫菡在今年1月1日受訪時表示，籌備網站、建中校友會網站和社群媒體上都能查到、看到這場重聚活動的公開資訊，且參與者中有公眾人物，並且也可能會在個人社群媒體分享參與心得。這些都顯示這場聚會其實具有公眾影響力的。再加上台灣是個重視學歷的社會，「明星學校」可以代表一個人的社會地位，這個身分本身也是有影響力的；事實上，舉辦校友聚會也是彰顯該學校在各行各業的影響力。
◢ 這是玩笑還是傷害？
為何一份諧音菜單和人形立牌，雖然沒有實質接觸、也不是特別針對某人，但還是會令某些人感到不適呢？王紫菡點出，雖然活動主打重現補習街的回憶，但穿著「高中制服」和「高跟鞋」的人形立牌明顯偏離女高中生現實，這時的女性不是真實的模樣，而是成為男性慾望的投射。這就是「物化」。
她提醒，物化不是非黑即白、可以輕易簡化的議題，值得進一步去思考的是：誰可以被做成物品？誰可以被慾望？對方是否有願意且主動被如此呈現？這些都是探討物化的重點。她也強調，物化不只限女性，男性的身體也會被物化，只是在當前社會上的程度、效果不一樣。
雖然菜單和立牌沒有真實和指定受害者，但觀看者也會投射、連結自己的經驗，進因而感到不適。王紫菡認為，如果今天有「男性版本」的菜單和立牌，他們應該也不希望被這樣「凝視」。
當類似「男性被指責冒犯女性時」，也會看見其他男性急於澄清「我不是」（「Not All Men」，不是所有男人都這樣），或是反而責怪「我覺得很有創意啊，我身邊的女性也都覺得沒問題呀」。該怎麼理解這些反應？王紫菡說明，確實有些人會覺得只是創意、覺得有趣，有些人會與自身經驗連結、覺得受傷。「玩笑」雖是與主觀感受連結，但值得思考的是「玩笑」到底會對社會產生什麼影響？
她點出，性別的偏見可以分為「有意識」與「無意識」：因為性平教育普及、性別意識抬頭，當前人們多少知道有些話語不應該說出口，但觀念仍然存在、或是顯現在日常的互動中。例如網路上有些人把某種類型的女生稱為「母豬」，或是認為女生不化妝出門是「嚇人」；這是有意識的偏見。
而無意識的可能是沒有具體說出那些話語，但是在偏好錄取時面容姣好的女性，或是對職場表現優異的女性說：「妳工作這麼忙，有照顧到家裡嗎？男朋友會不會說什麼？」看起來是友善，但其實是偏見。
菜單與立牌是有意識的行為，也會推動無意識的偏見，就好像在訴說：「男生就是會對女生有遐想啊」或「男校的青春期就是這樣嘛，沒有什麼大不了啦」。然而這種偏見不只對女性造成困擾，對男性也是；因為並不是所有男生都對女校學生有性幻想、對性話題充滿興致，也不是所有男性都是異性戀。
而與建中第46屆年齡相近、亦為中生代的電子產業工作者，積極關心環境保護、民主深化、性別平等、司法改革等社會議題的「小毛」（化名），在1月4日首訪時分享自己對建中30重聚事件的看法。
他坦言第一時間是驚訝，不敢相信40多歲、多有社會成就和地位的校友們還會犯下這樣的錯誤。但仔細想想，他會想要進一步瞭解這些校友的行為是有意、還是無意？由於現在網路較多的討論聚焦在對他們的批判，而他們的聲音則多是隱藏在團體的聲明（例如籌委會、存證信函），以至於無法確認菜單和立牌是全體人的共識，還是少數人的決定？會不會有校友也感覺不妥，但不想破壞聚會氣氛而選擇沉默？如果在未能釐清這些細節的前提下，就抨擊所有校友、甚至整間學校，貼上道德問題的標籤，這樣的觀點似乎有些「滑坡」。
小毛也關心菜單和立牌設計者的初衷。他們是否意識到這樣可能會傷害到某些人？又是否在意？他也坦言，自己成長過程的媒體與社會風氣，確實有更明顯對女性身材、面貌的調侃，甚至有「大陸妹」和「聖女蕃茄」這些蔬果名稱，因此這些校友們的想法，或許也是被這些文化影響和建構出來的。但在有機會理解彼此之前，網路討論很可能已經把立場不同的雙方推向極端。
◢ 性平教育當前困境？
網路上有討論認為這次事件顯示「男性情感教育」的重要性。王紫菡指出，這次事件確實是性平教育案例，也是不同世代的性別對話契機。
根據法令規定，國中小除將性平教育融入正式課程外，每學期應實施相關課程或活動至少四小時，而高中及專科學校則應將性平教育融入課程。但在各學校如何被實踐各有不同，再加上擅長性平老師的資源可能分配不均，導致每個學生能接觸到的程度或有落差。
王紫菡分析，早期性別教育聚焦在女性權益，後來擴展到多元性別，但「男性情感教育」確實較少被看見；不論是四小時課程或融入正式課程，很難無法分配到足夠篇幅。並且在課堂上，男同學很難直接講出那些不那麼政治正確、但代表他們真實感受的話語，然而，有時性平教育就是需要「時間」讓每個人說出想法，才能夠去解析這些話語背後的情緒、經驗是什麼。等到畢業，若男性進入強調競爭、達到理想與目標、重視陽剛文化的職場，就更是難探討男性經驗。
王紫菡提到，男性確實很許要被傾聽；自己現在受邀演講，也都會用自己的故事和他們談心，希望有助於讓他們知道用喜歡要用什麼方式表達，而不是物化對方。
而小毛認為要讓男性開口說出自己的心聲與經驗，確實需要特別營造的環境，例如人數少、確保隱私性、不隨意批判；且若現場有人願意先分享，他的坦白會觸動、感染其他人願意思考、回應。
小毛也強調，有時候人需要有「事件」和「時間」來意識到自己到底做了什麼。他分享自己的故事：國中時，班上有位心智障礙的女同學，她的勞作作業是由家長代為完成後給老師評分；青少年時他不明白這位同學的處境，只是覺得這種家長代勞的做法不公平，於是某次當眾大罵那位同學「白痴」，並看見對方落淚。直到約30年後，他開始關心性平議題，看見女性們在面對性別暴力的恐懼和無措，才真正意識到自己當時的辱罵造成多大傷害。如今因他也會思考，也有看見類似的討論，想要暸解這些建中校友們是否有疑問、需要幫助。
◢ 是否能跨立場對話？
原本討論生趨緩的建中30重聚事件，在寄發存證信函後再度引起大眾關注。當一邊強調網路霸凌，一邊強調性別歧視，雙方是否沒有對話的可能？王紫菡認為，有些男性的反動隱藏著焦慮，確實整體社會環境仍有物化女性的現象，讓他們質疑：「為何別人可以，我們卻不行？」以及當女性權益提升、男性經驗卻沒有被相對重視也可能產生「被剝奪感」。由於在網路上能看見的還是個別評論，她個人期待這個議題能夠回到教育現場，讓各種聲音都能說出口、被聆聽。
而小毛則從前年陸續爆發的#MeToo事件中，觀察到網路針對性平的討論越來越激化。「但情緒之後，我們想要怎樣的社會？」他提醒，「我們都會有情緒，但社會還是要往前，我們還是要想想接下來該怎麼做。」他也盼望社會能更深入看見「他者」是怎樣的一群人，不僅僅把他們視為錯誤事件和整體指稱。「如果只是謾罵和指責，設定目標、區分敵我，這樣太簡單了。」他希望這些對話，能產生出促使社會更好的期待和想像，能夠讓人們在情緒過後有繼續前進的方向、可以努力的事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