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音希聲:最大最美的聲音是無聲之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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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們談起障礙者,是否仍只有激勵人心的見證故事?
本期特別企畫邀你一起走進推動障礙文化平權的世界。
◎謝韻茹(台灣文學館組員)
每年夏天,來自各地的孩子來到台灣文學館這座百年古蹟博物館,參加手語營隊,像是無聲的約定;如同陳列在展場的安靜手稿、作家遺留的斑駁藤椅,期待遊客停下腳步,細聽背後蘊藏的故事。
今年夏天,他再度報到。
臉孔依然稚氣,只是身形抽高,散發一股冷淡不馴的少年氣息。我忍不住憶起2023年的他,張開小巧飛揚的手指,好奇追逐周遭陌生有趣的事物,往往聾人老師還沒比完,他已迫不及待地用手語回應,笑料百出。似土撥鼠到處竄動,以靈活手語打通閉塞黑暗的地洞,世界欣然向他綻放豐富美好,他毫不遲疑上前擁抱。
如今,他的雙手被無形絲線纏繞,時而點頭搖頭,簡短彆扭。手語是聾人的母語,像一張網接住聽不見的人。網裡捕獲閃耀的燈光、鮮明的表情、豐富的線條;裡面有孤單不安,驕傲與自卑。手語可以盡情表達想法,指涉象徵與意義,如同各種語言,沒有高低之分。

最後一天是成果發表會。孩子們將這幾天所學的手語,編成一齣戲一段故事,家長們應邀前來欣賞。包括他的母親,也安靜微笑地從最後一排入座。
坐在前排等待上台演出的他,像是感應到什麼突然回頭,眼神發亮。母子倆隔著中間遙遠的座位,以手語專注交談,不被周遭喧嘩的聲音驚擾。
他終於站在舞台,與隊友共同演出手語默劇,溫暖明亮的燈光將他包圍,彷如沉浸在恩典。我看著站在舞台上的他,手語流暢自如,臉龐出現久違的笑容。這對他來說一點都不困難,因為這是媽媽的語言,從出生以來就注視著那雙無聲變化的手,為他指涉命名,萬物啟蒙。流動在指間的愛,與天下母親無異。
其實他聽得見,聽得見母親的心聲,也聽得見世界上所有的聲音。包括同儕耳語、異樣眼光,步入青春期的敏感善變,種種難以安放的情緒。也許他已意識到,母親逐漸仰賴他,希望他協助翻譯外界的聲音,代為溝通解釋。這是世間「CODA」(Children of Deaf Adults,聾人的孩子)相似的命運,美麗又獨特,是徽章或瘡疤,端看自己如何定義。
慶幸的是,他生長在自由美麗的島嶼。2019年《國家語言發展法》通過,台灣手語與原住民族語、台語、客語及馬祖語共同並列國家語言之一,享有保存傳承的地位。
祝福願意學習母語的孩子,母親的語言土壤裡,種植著無法連根拔去的愛與記憶。也許記憶會抹滅,聲音會消失,但只要你以母語呼喚,母親永遠理解。恆久忍耐,又有恩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