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編輯踏話頭  ‖‖

2025年是1885年創刊的《台灣教會公報》走過的第140個年頭。這份台灣基督長老教會的報紙,在上帝恩典中,以白話字為始,陪伴台灣走過清國、日治、威權統治及民主轉型的年代。做為活歷史,如何莫忘初衷,又該如何滿足讀者對信仰媒體的期待,並在每個時代裡找到生存的立足點,是我們永遠不會止息的探問。

——總編輯 陳逸凡


 

|台灣民主運動紀錄攝影家|邱萬興

〚繼續為台灣民主發聲〛

【林宜瑩專題報導】「台灣基督長老教會是台灣從戒嚴專制走向解嚴民主一股很重要的宗教力量。」長期記錄台灣民主運動的攝影家邱萬興說,1970年代的街頭抗爭,不時出現長老教會牧長的身影,他們引進城鄉宣教運動(URM)、強調愛與非暴力,訓練糾察隊維持群眾運動秩序,面對憲兵、鎮暴警察的瓦斯槍、催淚彈、高壓水柱無所畏懼,「長老教會是街頭運動很安定的力量。」

長老教會在戒嚴時期的1977年發表〈人權宣言〉,喊出「使台灣成為一個新而獨立的國家」,邱萬興評論道,當時國民黨一黨獨大,還以「反攻大陸解救同胞」蒙騙台灣人民,長老教會將生死置之度外的勇氣震懾了許多黨外人士。很多人投入抗爭運動是受到長老教會影響,他與長老教會牧長李勝雄、林宗正、蔡有全等人也是在街頭熟識,「可見長老教會對台灣民主進步的貢獻與努力。」

相片提供/邱萬興

接下來是1980年代碰觸敏感的二二八事件。邱萬興表示,二二八事件在戒嚴時期是國民黨不可說的祕密,被國民黨噤聲了40年,「只要黨外雜誌寫到二二八事件,下場就是查禁。」1987年,他將鄭南榕二二八事件平反運動的廣告放在《民進報》試刊號上,立刻就被警備總部查禁、沒收。

1987年2月20日,《台灣教會公報》第1825期在頭版頭刊登「二二八事件四十週年」報導,警備總部也派人到《教會公報》位於台南的總社,以借閱的名義查扣現場全部約八、九千份報紙,帶走後銷毀。「《教會公報》是台灣第一份敢刊登二二八事件的宗教刊物。」邱萬興說,林宗正為此相當氣憤,3月8日時知道有30多位牧師要到台南開會,便號召80多位牧師穿上牧師服走上街頭抗議,這也是第一次全體為長老教會牧師的示威遊行。

邱萬興表示,當年是二二八事件40週年,鄭南榕推動二二八和平促進會,要求公布真相、平反冤屈、撫慰死難者家屬、建紀念碑及館、將二二八訂為和平日等。1987年2月15日,林宗正、黃昭凱等人已在台南市舉辦第一場二二八平反運動遊行。

相片提供/邱萬興
相片提供/邱萬興

後因警備總部遲遲不歸還《教會公報》,4月5日逢禮拜天,長老教會又發動第二次示威遊行,有上千名長老會牧長及信徒參與。邱萬興說,當時長老教會總會總幹事高俊明牧師雖發高燒到39度,還是堅持參加,最後台南市市長林文雄出面,自稱代表警備總部向長老教會道歉。但部分報紙已遭銷毀,警備總部礙於長老教會抗議的壓力,只好借青年日報社設備,並向印製《教會公報》的印刷廠借版重印,於4月5日當天即將剛印好的報紙從台北空運至高雄,再用車轉運到台南。當天是清明節,路上塞車,送達台南市政府時,報紙油印還沒完全乾,示威群眾也還聚集在市府門口,「因大家看到報紙已歸還,便結束這場抗議活動。」

邱萬興說,在戒嚴時期,台灣媒體無論報紙還是「老三台」台視、中視、華視,在國民黨嚴密掌控下都成為獨裁執政者的傳聲筒。國民黨只希望人民專心賺錢養家,政治的事少碰,因此戒嚴時期很多人搞不清楚發生什麼不公不義的事,也很難得到真實的訊息。1978年,黨外發出要求解嚴、國會全面改選、黨外要組黨的聲音,國民黨也立刻壓制、消音,直到1986年,才有民主進步黨組黨,「這過程長老教會牧長都有參與,在台灣民主進程中,扮演至關重要的支持力量。」

邱萬興表示,《教會公報》針對的是教會的教友,屬於會刊性質,外界比較難取得。加上現在民眾其實很少看報紙,網路新聞的文字都懶得讀,年輕人連臉書都沒在看,因此他建議,《教會公報》可朝影音新聞努力。一般媒體其實已朝這方向在走,他希望《教會公報》能跟上時代潮流,繼續為台灣民主發聲。


 

|東森新聞社會組檢調線記者|彭心美

〚刊載撫慰心靈內容或個人生命見證〛

【林宜瑩專題報導】從中視及中天網路新聞共用的後台當編輯、記者,到東森新聞社會組檢調線記者,彭心美已累積近六年媒體經驗。在長官指派下,每天要及時處理天災人禍等聳動性新聞,她坦言,趕到現場即使看到慘不忍睹的景象,也得馬上拍攝新聞畫面、採訪目擊者、調閱附近路口或店家監視器,並在最快時間內剪輯影音、上字幕後播出,「根本顧不得害怕。」

彭心美說,自己雖然是牧師的女兒,可是在職場上較少接觸或處理有關教會的新聞,所以先前未曾感覺記者的工作與基督徒身分有什麼衝突或矛盾。直到2022年5月,爾灣(Irvine)台灣基督長老教會發生槍擊案,與父親服事的教派有關,又有人打電話恐嚇長老教會總會,她才驚覺,原來就算跑社會新聞,也有可能遇到採訪教會的機會。

彭心美坦言,她太常處理聳動、衝突、爭議的社會新聞,通常不會注意溫馨的新聞,所以總認為觀眾與她一樣,對人情趣味類型的消息不會太感興趣。偶爾在教會翻閱《台灣教會公報》,她覺得宗教報紙和一般媒體著重刺激性新聞的樣態很不一樣,多是較正面的信仰消息或教會活動報導。直到最近她看到代理孕母以及麥當勞男主管權勢性侵女工讀生的報導,才發現《教會公報》其實頗為多元,很貼近台灣社會,讓她驚豔。

不過,彭心美更肯定《教會公報》重視人們心靈層面的需要,尤其心理諮商、情緒處理方面的報導或文章,對很多人有相當積極的幫助。

彭心美不諱言,她期待《教會公報》能夠多一點撫慰心靈的內容,或是個人的生命見證,應該可以起到很大的激勵作用。她不認為《教會公報》需要像一般媒體那樣,隨波逐流追即時議題,「因為教會報紙一定有屬於自己的客群,可以更勇敢走自己的路。」

彭心美每天處於巨大壓力下,總覺得自己做不到、完成不了,倚靠的便是「在人不能,在神凡事都能」的信念,關關難過關關過,「靠著那加給我力量的,凡事都能做。」


 

|中正大學傳播學系暨電訊傳播研究所教授|管中祥

〚呈現底層群體需求與真實處境〛

【林婉婷專題報導】由於網路瀏覽器與社群平台的同質化推薦特性,人們在網路討論議題時越來越難突破同溫層,不同立場的對話更顯困難。談到《台灣教會公報》面臨的挑戰與轉型可能,中正大學傳播學系暨電訊傳播研究所教授管中祥指出,媒體不可避免有立場,重要的是需要深思如何在堅守價值同時促進社會對話。《教會公報》若希望轉型、推廣至不同讀者群體,比起立刻投入時下熱門的行銷手法,或許更需要重新審視文章內容,是否真能吸引不同群體的讀者。

管中祥說明,在台灣,不少讀者觀看媒體是想尋求同溫層的安慰,熟悉的媒體報導若採不同立場,可能會感覺被背叛。而在市場機制的影響下,媒體通常也選擇迎合既有讀者的喜好,因而更加鞏固同溫層。媒體有立場未必是壞事,但如果立場過於鮮明,從報導到社論、再到讀者投書都缺乏討論空間,那麼將無法促進不同立場交流。

管中祥以自己創立的獨立媒體「公民行動影音紀錄資料庫」為例點出,媒體即便有明確立場,例如反對都更迫遷、支持同婚、關心社會邊緣的弱勢者,但仍可以透過開放投書和新聞稿區域呈現不同立場的聲音。例如在都市更新議題中,公庫雖然反對都更迫遷,但也會刊登支持都更的民眾投書。透過他們的文章,可以看見一般居民的擔憂與處境,揭示他們其實也受到壓迫。

部分國外媒體也設有「相對意見版」,刊登與社論立場相異的投書,讓讀者感受討論的多元。「就算是教會媒體,也不應將自身視為唯一真理,刊登不同立場的文章反而能突顯媒體的開放性。」然而,管中祥也提醒,不論是報導或投書,文章內容仍需要以真實和理性討論為基礎,而非單純謾罵。

對於《教會公報》是否要走出去,管中祥表示,這需要編輯部好好討論與檢視。同樣以公庫為例,就很清楚自身定位為小眾媒體,點閱與下載量不比主流媒體,但主要讀者群集中在教授、研究生及媒體人等,具有一定的社會影響力。反觀《教會公報》,也能選擇堅持原有定位、專注特定受眾,或是走更大眾化的路線。後者需要在維持核心價值同時,用更貼近人們生活的方式傳遞理念。

管中祥指出,小眾議題要被大眾接受,需要內容的轉譯。就好比小眾主題的戲劇節目若要吸引更多觀眾,需要在製作形式、內容研究與文化表達上花費更多心力、成本,讓作品更貼近民眾。

此外,《教會公報》也要面對經濟獨立性的問題。目前《教會公報》的經營費用部分來自台灣基督長老教會的支持,是否會限制其揭露真相的程度也值得關注。管中祥以英國《衛報》為例,該媒體透過信託模式獲得支持,便不受控制而保障獨立性。台灣的公共電視也得到政府捐贈,但獨立性受到社會支持和法律保障。

管中祥表示,《教會公報》不只是教會媒體,還是教派宣傳機構,且生活類、心靈類報導比例沒有其他基督教媒體多。根據他的觀察,目前《教會公報》多流通在同溫層,長期建立的形象難以單靠一、兩篇報導就突破。他建議,若沒有不同立場的讀者主動投書,記者可以主動訪問、搜集不同立場的意見。「態度要謙卑,要接近人群、用群眾的語言,關心他們的生活和解決他們的問題。」就像早期宣教師前往那些對他們不友善、不歡迎的地方,仍透過互動、關懷把福音傳給人們。如果宣教師一開始不是透過醫療、教育宣教,而是擺出鮮明姿態、忽視當地人們的需要,又怎能吸引人呢?

管中祥也建議,《教會公報》應深入分析目標讀者的需求與喜好,以此為變革的客觀事實基礎。在內容方面,可以呈現底層群體的需求與真實處境,不再限於政黨結構裡的討論和監督。而形式方面,則要先確定想要觸及的群體,再決定怎麼行銷,例如年輕人可能更偏好短影音,而年長者則可能喜歡群組和圖文等。


 

|義工記者、台灣大學新聞研究所學生|洪敬慧

〚承擔更多監督與揭露責任〛

【林婉婷專題報導】長期擔任《台灣教會公報》義工記者、現就讀台灣大學新聞研究所的青年洪敬慧表示,她觀察到《教會公報》頭版常聚焦於抗爭、民主、政治、轉型正義和社會議題,因此對這分刊物的印象是:「雖為基督教媒體,但不限於報導教會消息,而是與社會連結。」

至於《教會公報》在報導時事消息與教會消息比例上是否失衡,洪敬慧認為,基督徒不能只窩在舒適圈,因此《教會公報》仍需要刊載社會議題相關的文章。她強調,《教會公報》副刊中已經有許多信仰類文章。

洪敬慧經常為《教會公報》「特別企畫」版撰寫報導。她說,自己喜歡閱讀議題類報導,在學校學習與訓練的重點也以這類報導為主。以《教會公報》義工記者身分採訪時,她便藉此鍛鍊採訪人物及撰寫故事的能力。

事實上,洪敬慧自高中時期就對媒體感興趣,但當時家長對媒體人形象抱有疑慮,因此她大學選擇就讀應用外語系。但儘管校內沒有傳播相關科系,她仍未放棄對媒體的熱愛,不僅選修相關課程,還加入學生會的新聞部門。大學三年級暑假,因緣際會認識《教會公報》編輯,從此成為長期合作的義工記者。她感謝上帝的預備,以及編輯的信任與指導,讓她得以接觸媒體,而刊登於《教會公報》的報導也成為她研究所推甄時的作品集。

洪敬慧表示,現在有許多基督徒投身自媒體並揭露教會問題,她期待《教會公報》作為歷史悠久的媒體,或許能夠承擔更多監督、揭露問題的媒體責任。正如學校老師提醒的,媒體若只是對政府或企業提供的新聞稿照單全收,「那就只是宣傳,而非真正的報導。」

洪敬慧強調,揭露教會問題是重要且有意義的。與社會相比,教會對時事與議題的敏感度可能相對落後。許多社會已經討論多時的議題,在教會內似乎仍是新議題,甚至有些舊有觀念被包裝成信仰內容。這種情況下,教會媒體應該發揮作用,更新觀念,弭平資訊落差。她認為揭露教會問題未必要以尖銳、批判的方式呈現,例如《教會公報》曾刊載特別企畫「獨立生活第一步,離開教會?」,透過受訪者娓娓道來自身經歷,讓讀者細細省思教會可能存在的問題。

洪敬慧推甄研究所口試時,考官曾好奇詢問若她已經開始參與媒體工作,為何還要就讀新聞所?「從那時候到現在將近三年,我仍持續在思考這個問題。」她想到《先知式的想像》一書,談到先知批判主流以及指出上帝盼望的職分。她認為,媒體的本質應該如此,而教會媒體更應該如此。


本專題照片提供|邱萬興、彭心美、洪敬慧,攝影|林婉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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