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伊莉莎白‧艾略特(Elisabeth Elliot)
譯◉洪敬慧
幾個月過去,我持續平日工作、週日探訪。我已經講了幾遍加略山的故事,但有幾個重要的詞遺漏了,像是「拯救」及「離棄」。直到某天羅莎告訴我,她在小溪旁洗衣服時,一個朋友的小孩掉到了那條溪的最深處。羅莎抓住孩子的腳,「拯救」了她。我剛把這個詞記下來,就聽到霍吉在外頭哭,他衝進屋內告訴他的母親,羅米洛原本要帶他去湖邊划蘆葦船,他抽噎著斷斷續續地說:「但是古斯塔夫和文森特跑來,羅米洛竟然跟他們跑走,把我『拋棄』了!」羅莎沒怎麼在意霍吉哭訴的內容,只叫霍吉去幫忙拿一些乾草來生火。
知道這些詞彙讓我欣喜若狂,接下來的週日,我再次講述耶穌被釘十字架的故事,引用嘲笑祂的人說的話:「祂救了別人,不能救自己。」並試著向印第安人解釋,耶穌的死是為了讓他們得到拯救。當我講述耶穌在十字架上呼喊:「我的上帝!我的上帝!祢為什麼離棄我?」佩德羅聽得入神,手上的菸積了長長的灰,掉在他的斗篷上,他依然無動於衷。我沒有繼續將故事的結局和復活的部分說完,我等待佩德羅說些什麼,這次他一定有話要說,因為他的目光始終停留在我的臉上。
「小姐……」
「佩德羅,請說。」
「我的兄弟在監獄裡,我本來今天要去探望他,妳會想要跟我一起去嗎?」佩德羅曾經提過他的兄弟一次,我還沒見過他。當然,我很樂意去。
那座監獄位於印第烏爾庫一條狹窄的巷弄裡,這條巷弄看起來和其他巷弄沒什麼區別──一側有幾條門廊和幾扇窗,一側有一道雙開木門嵌在高高的泥牆上。當我們接近這道大門時,一個衣衫襤褸的小女孩從門縫下鑽出來,一個年紀較大的女孩在門旁等她。
「你見到她了嗎?她有說錢的事怎麼樣嗎?」她問那個年紀小的。兩個人沿著巷子走遠,我聽不見回答。大門的兩扇各有一個小方窗,有一隻手從其中一個伸了出來。
「行行好吧,小姐。拜託,看在上帝的愛的份上,行行好。」

佩德羅敲了敲大門,一扇小方窗裡露出一名警衛的臉。
「怎麼了?」
「我想見胡安‧欽布。」
「你是誰?」
「我是佩德羅‧欽布,胡安的兄弟。」
「你身旁的又是誰?」
「這是一位小姐。一個外國人。」
大門打開了,警衛揮手叫我們進去時,小方窗裡那隻手的主人,一位老婦人,按住了我的手臂,「行行好吧,小姐。」好幾個女人在另一側的門邊徘徊,輪流守在小方窗前。佩德羅告訴我,她們也是受刑人,但她們可以乞討,並且看看她們的孩子,只要孩子夠小,可以從門縫擠進去。
露天的院子裡正在進行一場排球比賽,球員們看起來大多是丘洛人。三、四名警衛昏昏欲睡地在一旁站崗。讓我們進去的警衛帶我們穿過院子,進到一條牢房夾道的走廊,每間牢房裡有兩、三個男人或女人。當我們走過通道時,他們大多會從床上坐起來看我們。在第一條通道的盡頭,我們來到一個水泥平台前,上面有一些燒焦的木棍和灰燼。
「犯人都在這裡煮飯。」佩德羅說。
「他們自己做飯嗎?」
「如果他們有東西可以煮。有食物的話,他們就會在這裡煮飯。」
「監獄不提供伙食給他們嗎?」我實在難以置信。
「有時他們會給食物,有時只有白人囚犯有得吃。胡安拿到的不多,我帶了這個給他。」佩德羅手裡拿了一個布包。警衛轉了個彎,朝一間牢房比了手勢。
「他在這兒,你帶了什麼給他?」
「一點食物,長官,只是一點食物。」
警衛把布包拿過去打開,還用手挖開煮熟的玉米和豆子檢查,然後交還給佩德羅。
「半個小時。」他說,然後離開了。
胡安坐在一張木床上,鋪著某種類似床墊的東西,手裡正在削一個看起來像笛子的東西。他抬起頭來,默然不語,佩德羅將布包從柵欄塞了進去。
「太好了。」胡安說道。佩德羅轉向我,覺得該說點什麼,但最後只說:「這是我的兄弟,胡安。」我和胡安打了招呼,告訴他我住在鎮上,是佩德羅和羅莎的朋友。他點點頭,繼續手上的工作。有另一個男人坐在胡安後邊,床的另一端,他負責把小塊木頭黏在一起,做成一個小玩具梳妝台。他站起身,把一個完成的抽屜拿到柵欄前。

「妳看看,小姐。妳想買一個嗎?我做來賣的。」
「他因為欠債被關進來。」胡安自發地幫他推銷,佩德羅也踴躍加入,好像他是那個人的經紀人一樣。
「買吧,瑪格莉特小姐!這做得很好呢。」
這東西確實做得精細,我的心再次陷入往日的衝突。陰暗的監獄,黑暗的牢房,擺脫債務的絕望,陷入類似困境的人們,而這裡有一件迷人的小家具、一個小玩意兒、一個玩具,可以讓某個幸運的孩子開心片刻。我什麼也沒說。我已學會在這個國家並不總是需要答覆,這讓我不必思考真實而適當的答案。他們三人互看一眼,沒人知道怎麼度過接下來的半個小時。胡安沒有問候佩德羅的家人或農作,佩德羅也沒再多說關於胡安的事。最後胡安問:「我的小孩死了嗎?」
「沒有。」佩德羅回答:「他們都還活著,你的妻子也是。」
又是一陣沉默。然後佩德羅突然轉向我,「說個故事吧,小姐。」我大吃一驚,給胡安說故事嗎?
「什麼故事,佩德羅?」
「就是妳在我家講的那個故事啊,耶穌被殺的故事。」
胡安繼續默默削著笛子,另一個人坐在那兒,把玩具梳妝台放在腿上,看我們在做什麼。當我後來回想那一刻,不禁懷疑自己為什麼猶豫。我是不是完全沒搞清楚自己擁有那般機會代表什麼意義?那正是我祈禱、努力、計畫要實現的目標啊!但當出現這樣的請求時,我的想法卻過於簡單──四個實際上對彼此都很陌生的人(這是真的,佩德羅和胡安看起來一點也不親近),我們確實需要找點事情來打發時間。
蓋丘亞人喜歡故事,想想佩德羅跟我說過的所有故事就知道。於是我用有限的詞彙、在有限的時間裡,盡可能講述耶穌受難的經過。
當我講完時,胡安的視線從他手上的工作往上移,問佩德羅:「你都聽這些故事?」
「我聽。」佩德羅回答。
「她在講些無稽之談。」胡安用腳踢開了木屑,「講這些有什麼意義?」
「難道毫無意義嗎?她說這是上帝寫的話。」佩德羅輕聲地說,他不想和他的兄弟起衝突,也不想冒犯我。胡安瞇起眼睛,將刀刃滑過手掌。
「神父也都說這些,他每次都講那個處女、上帝、耶穌、我們的父、基督、聖母和那些人物,他們是誰?誰會知道他們?為什麼要花這麼多時間講他們?」
胡安臉上布滿深深的皺紋,頭髮亂成一團,可以看到些許灰白。我猜他的年紀一定比佩德羅大很多,我好奇他為什麼被關在這兒?我猶豫了一下才問佩德羅,但他沒有透露原因。比起那些能在院子裡打排球的罪犯,他的罪行應該更重一些。
一名身穿寬鬆卡其色制服的白人警衛走過來,帽子上別著閃閃發光的徽章,說:「時間到了。」他輕輕推了推佩德羅,揮手示意我往門口走。我們回到院子時,球員們突然發出一陣歡呼聲,我以為是贏球的隊伍在為自己喝采,卻看到大門打開,有個人牽了兩頭羊進來監獄。球賽停了下來,那群男人盯著羊,看起來飢腸轆轆。他們今天有肉吃了,牢房裡的每個人都會一起享用嗎?
警衛上下打量我們一番,然後才拉開門閂。他在我們身後重重摔上門,我聽到了門栓滑進溝槽的聲音。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