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題報導】跟著大師,追尋上帝腳蹤(下)

──紀念宋泉盛牧師神學學術研討會

(攝影/Dalul)

為記念已故神學家、牧師宋泉盛的貢獻,9月15至16日兩天,台南神學院暨南神神學院、台灣基督長老教會總會、台南新樓醫院、長榮大學、台灣本土神學研究中心、台中中會柳原教會、中中公義行動教會,於南神共同舉辦「紀念宋泉盛牧師神學學術研討會」,邀請諸多學者、牧師從各個角度、研究領域發表論文,回應宋泉盛生前豐富且多彩的神學洞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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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處境到跨處境:
眾聲交織中詮釋神學故事

【林文凱專題報導】9月16日研討會第三單元「宋泉盛的故事神學作為處境神學方法論的開創性與評估」,由台灣神學研究學院教授吳孟翰、加利利宣教神學院院長莊雅棠牧師、長榮大學神學院副教授吳基仁、朴惠卿及台灣基督長老教會總會教會與社會委員會幹事黃哲彥牧師發表論文。

故事神學的方法評估

吳孟翰指出,宋泉盛借心理學家榮格的「原型」概念和伊利亞德的宗教學研究指出不同族群、宗教與文化看似不同,實則承載或展現類似的深層意義。儘管宋泉盛的故事神學強調相似,是為了讓弱勢文化能在不屈服於強勢文化下,有尊嚴地發聲。但後殖民研究也提醒,過度強調相似處往往會導致同化相異處的可能。

吳孟翰進一步以路加福音17章11~19節的符號學詮釋,主張文化間的相似與相異共存且充滿張力。當彼此接觸而發現相似,可能會為維護差異而妖魔化對方;發現相異,則可能同化成一言堂。他認為文本與文化間的互動存在多重詮釋框架,應持開放與處境化的姿態,避免過於強調單一角度、文本或文化,反而致使僵化。

莊雅棠認為,宋泉盛突破了處境神學在「處境決定論」與「處境不定性」間的的兩難。他指出宋泉盛以「故事」展開神學的意義,連結台灣人民的處境、普世文化的敘事、聖經的故事反思信仰,一方面能扎根本土,一方面能產生超越處境的流動與共鳴。

這與宋泉盛早期提出的移位神學不謀而合,他主張神學真理必須在新的處境中重生,透過創造性的詮釋,使福音能如同道成肉身般,在不同文化裡開花結果。神學必須要是跨處境的,能反映人類普遍的苦難與盼望,也成為跨文化對話的橋樑,讓讀者或聽眾在自己的生命找到共鳴,因而領悟信仰的真理。

莊雅棠強調,故事神學的跨處境詮釋讓神學真理能在不同世代、文化與地域中不斷演變與重獲理解。當中的融合與批判同樣重要,即在尊重與對話中產生新的合一,並承認處境間的緊張與差異,避免任何單一處境的偏見。

吳基仁提前於15日發表論文,肯定宋泉盛的故事神學為基督教神學反思帶來空間,並與人民的生活經驗產生共鳴。但他提出三個不可避免的問題,包括規範性(誰的故事)、真理性(故事中的真理性)與倫理性(故事對道德的影響)。為消解當中的張力,他提出「互敘脈絡性」的神學方法,透過比較研究與敘事詮釋學的理論,嘗試培養以非本位視角進行跨宗教對話的能力。

吳基仁將約伯記與宋泉盛的《孟姜女的眼淚》進行對讀,指出兩個故事雖出自迥異的文化脈絡,卻共享人類在苦難中以眼淚作為回應與抗拒的共同經驗。他提醒在「互敘脈絡性」中強調故事彼此交織的同時,必須維持不同宗教與文化敘事的完整性,也保留其間的詮釋張力。

吳基仁強調,這裡的神學意涵在於:上帝的靈往往顯現於眾多故事相遇之處,信徒從中得以窺見上帝的臨在,並以神學思辨進入跨信仰的場域,放下自我中心,於苦難中反思上帝的同在與自身存在的意義。
跨越語境的神學想像

朴惠卿則將宋泉盛的故事神學與前蘇聯現代文學理論家巴赫金的文學哲學進行方法論上的對話,從多聲部、對話性與狂歡精神的觀點詮釋以賽亞書34~35章。她認為以賽亞的故事通過宋泉盛故事神學的理解,可與巴赫金展開對話,也能豐富神學見解。

宋泉盛主張神學詮釋應以故事為核心,使聖經成為上帝、先知與群體之間的真實對話,而非靜態文本。朴惠卿進一步說明,以賽亞書34章的審判與35章的復興,可透過巴赫金的「時空體」理解為從荒蕪到重生的神學敘事,揭示神在歷史中的介入與轉化。這種跨學科詮釋不僅豐富聖經的神學意涵,也提醒亞洲神學研究者,以多元、開放與實踐的姿態持續在處境中講述救贖的故事。

黃哲彥談及日本神學的發展與本土化的精神,引述日本神學家古屋安雄瑞亞的研究,認為日本神學的形成歷經三個階段:建立基礎與規範、其次引入西歐古典神學,最後吸收現代神學核心概念開展新的觀點。新一代日本信徒逐漸能以自身語言閱讀經典、思索信仰,使神學教育轉向自主與在地化。

黃哲彥也提到,19世紀末「日本基督公會」的成立,象徵信仰與民族自覺的雙重覺醒,強調合一與本地自主,並提出「自辦教育、自立教會、自養傳道人」三項原則,奠定日本教會自立運動的基礎。宋泉盛認為日本神學給予亞洲神學許多啟發,「上帝不在遠方,而在我們的語言與故事中。」


耶穌的上帝國:
文化覺醒與救贖更新

【林文凱專題報導】研討會第四單元「歷史與上帝國:宋泉盛的基督論與救贖觀」,由七星中會濟南教會神學與教育牧師鄭仰恩、真理大學宗教系教授王鏡玲與南神神學院神學研究所助理教授宋訡瑄發表論文。

文化與歷史中延續創造

鄭仰恩從三本重要著作《創造,是重建宣教的鑰匙》《悲天憫人的上帝》與《見證我們心中的盼望》,梳理宋泉盛的歷史神學觀點。他指出,宋泉盛主張上帝同時是創造者與拯救者,因此基督教神學必須重建於文化這股「上帝創造的動力」。

鄭仰恩指出,宋泉盛批評西方神學長期忽略歷史的多元性,傾向以自身範式框架其他文化;過往西方的宣教模式往往將福音置於既定的框架,使非洲與亞洲的信徒必須放棄自身文化以迎合「洋化的基督」,建立「洋化的教會」。宋泉盛認為道成肉身的上帝是一位不斷轉換的上帝,因此亞洲神學必須突破以色列歷史中心主義的西方神學格局,打破傳統線性的歷史觀,轉以「同心圓」的歷史想像呈現上帝在多元文化中的臨在。他強調神學沒有代理人,上帝對任何民族與國家都一視同仁。「人類的使命乃是在自身的文化與歷史中,延續上帝的創造。」

鄭仰恩表示,宋泉盛主張真正的宣教應鼓勵當地信徒認同自己的文化,因為「文化塑造人對福音的理解」。若忽略這點,宣教便會淪為文化侵略與宗教帝國主義。上帝道成肉身的奧祕在於「祂來到自己的所在」,顯明沒有一個世界不屬於上帝。「宣教的目的不是讓不屬上帝的亞洲變成上帝的國度,而是讓原屬上帝的世界,重新在基督裡認出祂的根源與生命目的。」

王鏡玲則介紹藝術家邱武德的金光藝術作品,延伸探討多元文化交織的台灣如何與宋泉盛的故事神學展開對話。她肯定宋泉盛為亞洲神學開出一條不同於歐陸神學與猶太、歐洲傳統文化素材的新路,強調神學應與庶民生活結合,述說弱勢與受苦者的故事。宋泉盛在《孟姜女的眼淚》中亦指出,上帝的故事就是人民的故事,這樣由底層生命湧出的動能,打破西方中心的菁英神學體系。

王鏡玲指出,宋泉盛引導讀者走出文字優先的學院神學,進入口傳與藝術表現的生命神學,主張詩歌、繪畫、傳說與戲曲皆可成為神學素材。邱武德的創作正回應此思維,從金光布袋戲轉向金光藝術,以鮮明視覺語彙描繪台灣邊緣族群的超現實想像,筆下角色充滿強烈張力,將日本與美國流行文化「竹嵩湊菜刀」般地拼貼成台灣的生存美學。

王鏡玲認為宋泉盛的故事神學正確指出一條離開西方神學中心的路,重新發現被遺忘與疏離的文化底層。她批判台灣的基督教神學教育體系依然緊守過去西方神學模式,採取二元對立的方式看待台灣非基督宗教的在地文化;甚至囿於中產階級視角,未能真正看見邊緣與在地文化的神學價值。

愛與受苦的亞洲基督論

宋訡瑄則以宋泉盛的基督論為題,探討他看見「西洋的衣服不適合亞洲穿」,而從本土文化建構屬於亞洲人民的基督論。宋泉盛的《蓮花世界中的十字架》三部曲為核心,以「蓮花」象徵亞洲文化與宗教背景,提出在非基督教主導的亞洲世界中,神學必須回到自身土壤,進行自我覺醒與理解的努力。這不是為了宗教對話,而是認為缺乏文化自覺的信仰僅是西方形式的複製,使人失去直接經驗上帝的可能。

宋訡瑄表示,宋泉盛拒絕傳統西方神學對耶穌抽象、超然的描述,更重視耶穌的人性。他反對將基督論與救贖觀綁在一起,批判錯誤的救贖觀是神學家捏造的十字架神學,「彷彿耶穌必須死,上帝才不生氣。」他主張上帝的介入是出於憐憫與拯救歷史的行動,正確理解十字架的方式不是將罪視為「不順服」,而是「摧毀人」。十字架不是上帝的計畫,而是人固著於魔性的權力,即制度化宗教權力、正統主義的蒙蔽與政治權勢的勾連下,對他人生命與尊嚴的摧毀。「耶穌被釘時,上帝與之一同受苦,並藉耶穌在人的受苦中同嘗沉重苦痛。」

宋訡瑄也指出,宋泉盛認為耶穌宣講的重點是「上帝國與福音」,使徒與保羅則偏重贖罪與復活,而忽略上帝國的意義。在亞洲的處境中,許多受壓迫的國家需要的是與他們一同受苦的基督。「這位基督看見人民處境之苦時,必定採取與之同在的行動」,而非居高臨下、以「拯救在我手上、你改宗就得救」為姿態的宗教。

宋訡瑄提醒,宋泉盛的神學是在處境、文本與文化間動態循環,切莫將政治運動簡化為上帝國的實現,應在當代社會中以「愛與受苦的基督」,作為信仰行動的核心。


回自己的家鄉:
故事神學的宣教實踐

【林文凱專題報導】研討會第五單元「上帝國與邊緣人:宋泉盛的教會與宣教」,由台灣基督長老教會歷史檔案館主任盧啟明牧師、《新使者》雜誌主編王博賢傳道師與南神神學院神學研究所副教授楊順從牧師發表論文,回應宋泉盛神學思想的宣教實踐。

從說到聽,讓神學返鄉

盧啟明指出,宋泉盛的故事神學讓神學重新落地於人民的生活與文化經驗中。「故事不只是材料,更是一種做神學的方法。神學不該只是抽象理論,而要在日常的柴米油鹽中顯現。」

「文化是神學的家鄉。」盧啟明引用宋泉盛的名言,強調故事神學的核心是文化對話。福音不是外來的客體,而是在本地文化中被重新發現與說出的生命故事。宣教的關鍵不在「我們說了什麼」,而在「人聽見了什麼」。耶穌說:「有耳可聽的,就應當聽。」不只是信仰的呼召,更是文化宣教的深層寓意。真正的宣教不是灌輸,而是傾聽;不是說服,而是讓話語在人民熟悉的故事和語言裡再次被聽見。

盧啟明補充,對台灣而言,故事神學的意義在於幫助信仰長出自己的聲音。唯有透過本土的故事,聖經的救恩故事才能轉化為台灣人民的生命故事,成為共同的記憶與見證。「在宗教對話中,故事能超越教義的爭執,讓人回到作為『人』如何面對生命基本問題的共感。」從故事出發,信仰不再只是論戰的場域,而是彼此理解、共同尋道的橋梁。

「宋泉盛不斷呼籲要讀家鄉、故事與處境。」盧啟明指出,面對歷史現場,宋泉盛提醒那些都不是冷冰冰的資料,而是活生生的信仰足跡。歷史研究因此不只是回顧,而是重新辨識自身的主體性。此問題在後殖民時代尤其迫切:「我們說的,到底是誰的故事?是西方的故事?殖民者的故事?還是我們自己的故事?」

盧啟明最後指出,宋泉盛始終提醒教會,宣教不是不斷地說服人,而是文化之間的深度對話,是彼此聆聽和理解的過程。教會若要成為有歷史感的群體,就必須學會自己講自己的故事,避免他人任意詮釋或定義。「當務之急,不只是培養優秀的說故事者,更重要的是培養懂得聆聽的人。」

融合在地,基督裡牽亡

王博賢則指出,台灣基督宗教的喪禮儀式與在地文化存在極大差異,導致許多非信徒家屬在基督教喪禮中感到疏離,甚至有「人死了之後去哪裡都不知道」的驚慌感。

因此他借鏡台灣喪葬民俗牽亡歌陣的方式,設計一場告別禮拜,以進行台灣基督教與在地文化傳統的對話。

王博賢介紹牽亡歌陣有隱約的五段式結構,具備文化療癒功能,包括情緒療癒、關係修復和悲傷輔導;接著講述告別禮拜的設計理念是「在基督裡牽亡」,將原本牽亡歌陣「從人世到彼岸」的意義轉化為「從今世走向永生」,並創造更具本土特色的禮儀。

王博賢設計的告別禮拜採用迎接、述說、過渡、交託、祝福五個步驟,一開始可以有 「牽魂」 象徵性地讓親友拿蠟燭或花,記念逝者並走向基督的光明;接著將過往故人略歷的時間提前,向家人朋友表達感謝;聖經經文的選用,則需讓所有參加者都能理解基督教信仰所表達的「死亡不是重點」;透過詩歌將死者交給上帝;最後以祝福強調逝者已到新天新地,不再有眼淚和死亡。

王博賢強調,這項禮儀創新並非對基督教信仰的妥協或稀釋,而是希望藉由禮儀的改革,展現基督信仰在台灣文化土壤中的豐富與多元,展現豐富的生命力,「不只是西方的教會和西方的禮拜;而可以是台灣的教會,台灣的禮拜。」

楊順從則以宋泉盛對耶穌上帝國的理解回應當今美國總統川普掀起的保護主義,指出上帝國是一種文化現象,且提供了一能夠發展的新社會和政治結構。耶穌肯定那些被壓迫、被剝削者與不被當人看待的,包括受到人類排擠的人類在內的萬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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