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宜瑩專題報導】9月23日,因颱風樺加沙外圍環流帶來暴雨,導致花蓮縣馬太鞍溪上游堰塞湖溢流,造成光復鄉19人死亡、5人失聯、157人受傷(統計截至10月15日)。在中央政府調派大批國軍、警消、工務、清潔人員,及全台逾35萬人次前往花蓮光復幫助受災戶清理家園,成就了「鏟子超人」奇蹟,讓光復鄉多數居民盡速恢復正常生活。不過,台灣基督長老教會總會教會與社會委員會主委、新竹中會龜山教會長老吳杰穎提醒,縱使已有安全堤防、河道疏浚等因應措施,若再下暴雨,仍難百分百確保不會造成淹水,甚至受災區域恐比之前更廣,必須嚴加防範。
洪災有跡可循 治水防災需系統化
現任台北市立大學城市發展學系暨研究所系主任的吳杰穎表示,在9月27日親赴光復鄉勘查馬太鞍溪情況後,就對大量義工湧入光復要協助受災戶清理家園的景況感到憂心。他當時擔心,安全堤防還未修復、河道淤積已與道路一樣高,且市區排水溝都還未清淤,萬一上游有較大雨勢,洪水下來的速度恐怕更快。加上受災地區的一樓早被泥流填滿,已無垂直逃難空間,而外地來的義工對當地的地形不熟,也沒有疏散的演練,就算聽到海嘯警報響起,要在短時間立即反應並迅速撤離到高處避難,簡直是天方夜譚,屆時只會亂成一團,恐會使上萬義工變成災民。
他並說,與當地阿美族耆老交談時發現,這次馬太鞍溪氾濫成災的區域,與在日治時期發生洪災的範圍簡直一模一樣,甚至耆老直言,光復鄉的市區是他們長輩口中「不可久留」之處。因此,早在27日他就提醒’Amis(阿美)中會、Fata’an(馬太鞍)教會、Tafalong(太巴塱)教會的牧長們,要提醒眾人趕快預備好大量沙包跟防洪擋板,因為在清理家園完成之後,必須預防洪水再來,需要有沙包來保護已清理好的家園。不過他坦言,這只能防較小的洪流,若水勢較大還是擋不住,屆時數萬名鏟子超人的努力將瞬間化為泡影,他擔心眾人會灰心喪志。
Tafalong教會牧師Namoh Arang(那麼好・ㄚ讓)受訪時,也提到洪災的可怕。他說,23日洪流肆虐時,他親眼目睹洪流快要淹到Tafalong部落的邊緣。因此,他認為不該只著重眼前家園清理,而要關注中長期的後續處置。他表示,在了解Fata’an自救會訴求之後,希望政府在規劃中長期的安置前,能讓族人參與討論,並尊重族人想保留部落文化意願,以「離災不離家」為原則,採取中繼屋集中安置為原則,而不是決策確定後,像當年八八水災後那樣粗暴地將族人分開,以永久屋安置。因此,他與總會教社幹事黃哲彥牧師及阿美族人在10月2日北上,於立法院召開記者會,表達族人訴求。
對於後續處置,吳杰穎說,有時防災、減災仍要兼顧真實面,因為就算知道光復市區地勢較低,但政府顧慮居民想趕快恢復往常生活,只能再投注更多資源來修繕堤防、整治馬太鞍溪。但他坦言,佛祖街一帶災情嚴重區域,其實已經不太適合再居住。根據水利署5日預估,馬太鞍溪上游土方還有兩億噸,以經驗判斷,這些土方未來仍會順著水流往下,未來10至20年必須建構更穩定的水流槽路,及早進行系統化治水策略,以確保光復居民的安全。

縣府指揮紊亂 應建置健全防災體系
10月2日在濟南教會的防災士培訓班,台灣大學氣候天氣災害研究中心副研究員潘宗毅表示,防災、救災是不分政黨、藍綠,對這次花蓮救災體系會如此紊亂,他從防災體系上來檢視,當發生單點災害時,鄉(鎮/區)級災害應變中心就要先開設現場指揮站,受災區域的鄉(鎮/區)長就要先將公所資源,在現場指揮站開始進行調度。當災害大到需要跨區支援時,市府或縣府就要將指揮站升級為前進指揮所,指揮官改由由消防局長或副縣市長擔任,社會局、工務局、民政局等都要進駐,鄉(鎮/區)公所就退居支援角色;潘宗毅說,當外縣市救災部隊前去花蓮光復幫忙時,花蓮縣府應先開設救災集結據點,讓外縣市物資、人員、重型械具等能集結、分批進入災區。
潘宗毅表示,當中央應變中心介入後,就會開設中央協調所,照理說,整個指揮權應該還是花蓮縣政府,中央只是協調外部資源協助花蓮縣政府。沒想到,花蓮縣府這次居然是雙手一攤,直接表態讓中央來接管,「這根本不是過去好幾年防災訓練應該的結果。」他說。
潘宗毅指出,防災之前的減災,才是重中之重,在減災無法達到預期時,才去做防災的應變工作。若事先知道有堰塞湖的潛在風險,其實早就該做兵棋推演,這樣才能知道公所的應變能力如何,並且預先做好向外請求支援的準備。照理說,今年7月花蓮縣府就知道堰塞湖的問題,應責成光復鄉公所在8月優先完成整備、預知自己能量的評估,並開始進行疏散民眾的演練。他坦言,這次花蓮縣府沒有相關的能力,就算想做也很難推動。事實上現行各縣市要按照上述防災體系執行,恐怕只有少數幾個資源較豐富的地方政府做得到「大規模震災風災協作與整備計畫」的落實,多數縣市仍在努力建置內政部理想中的防災救災體系。
災後,經濟部水利署10月6日前已建構2860公尺長、5公尺高的安全堤防,設三層防護,疏濬20萬至30萬立方公尺,但受災區能否解除警戒,仍得視馬太鞍溪堰塞湖能否承受暴雨而定。因此,中央當時促請花蓮縣府做好撤離計畫。17日氣象署預測風神颱風形成,外圍環流水氣恐怕影響台灣,中央宣布18日在光復進行撤離實際演練,第一階段為獨居老人、洗腎病患及弱勢,第二階段為平房居民,第三階段為警戒區民眾全數撤離。
釐清政府與民間的救災角色
尊重受災民安置和重建意願
【林宜瑩專題報導】每逢天災地變發生重大災害,很多信徒以為,各中會、族群區會的教會與社會部就會投入救災、募集物資、發送急難救助金的事工。對此,台灣基督長老教會總會教會與社會委員會幹事黃哲彥牧師說,第一時間是由國家專業的救助隊及國軍入駐,無論是72小時的黃金搶救時間、受災戶所需的日用飲食,抑或是災後的慰問金及重建各項補助,主要都應該是政府要擔負的責任與義務,民間團體多是輔助的角色。
根據國家全社會防衛韌性的規劃與救災體系,正如黃哲彥所言,當發生重大災害,是先由就近的地方政府負責救災工作,必要時再由附近縣市前往支援,或由中央政府調派各種資源投入。他指出,各級政府與大型賣場通路皆簽訂開口契約,以因應緊急民生所需,在重災區的搜救作業上,也是以警消與國軍為主力,除非必要,才會有民間搜救隊人員及機具的支援。
黃哲彥表示,當災害發生,教會或民間團體可以做的是在第一時間提供受災居民安全的避難空間,不是搶著對外募集物資,而是要針對災區狀況給予適度的協助。例如,這次光復鄉馬太鞍堰塞湖溢流災情,除了讓受災者有安全避難區域,重點在於清理家園所需的義工、清淤和清洗設備,再來則是提供食物給受災者及前往救助的鏟子超人。
黃哲彥表示,長老教會有地方教會、中會/族群區會(中區會)以及總會的體制,當地方教會受災,中區會教社部要先去了解當地所需,並進行人力物力的整合,再請總會教社委員會提供相關協助與支援。他表示,救災、重建甚至是事後的慰問金等,事實上都應該是政府要負起的責任,民間團體可以更深投入在心靈撫慰、輔導及長期陪伴上,而不是著重在物質或金錢的給予。

總會原住民宣教委員會教社幹事Omi Wilang(歐蜜‧偉浪)牧師表示,過去台灣發生多次災害,只有中央、地方及民間「三位一體」的分工合作,才能發揮事半功倍的救災及重建效用。只是過往在九二一地震、八八水災的中長期安置上,政府在決策時多用統一規格,或以都會立場來看原鄉,再結合某宗教團體興蓋永久屋,完全不顧及原民想保有傳統聚落文化生活,粗暴、斷根式的將原鄉部落族人遷移原居地,並且分散安置。
Omi Wilang說,安置問題就出在「永久」二字。因為「永久」的意思就是,不讓受災戶再回到被認定不安全的原本生活領域,包括耕地及屋子,致使被遷移的原民山林集體生活模式被破壞殆盡。這也是為何這次花蓮光復受災的阿美族青年會跳出來,呼籲讓阿美族人參與中繼屋決策的討論,並高聲要求「離災不離鄉」的集體中繼屋安置的原因。
Omi Wilang以嘉義阿里山鄒族來吉社區為例指出,八八水災時造成土石流及山崩嚴重毀壞,當初長老教會主張「離災不離村、離村不離鄉」,向政府爭取讓在地原民有原地重建或者遷往Toeuana(得恩雅納)部落的選項。後來,溪流坡堤整治後,原地重建區域成為適合居住之地,而Toeuana更是許多觀光客上山打卡的知名景點。他直言,鄒族人能落實心中想望的新天新地,是需要時間讓族人集體討論與落實。
Omi Wilang指出,假如當初鄒族人只接受政府與某宗教團體永久屋的單一選項,就不可能有如今恢復好山好水家園的可能。至於名為「中繼屋」,就是進可攻、退可守──若原居地經整治後可居住,就回去恢復原有生活;若經評估仍有危險,可於中繼屋安頓生活後,再從長計議。關鍵還是要尊重族人意願,這也是聯合國原住民族權益宣言的宗旨,就是讓族人參與決策及在地集體諮商同意權,因為真正的主體是受災的族群,必須讓其決定自己未來的生活區域及方式。
建立組織與共識有效防災
信仰成為支撐社群的力量
【Dalul專題報導】面對樺加沙颱風在花蓮造成嚴重災情,Nanpu(南布)中會Nansalu(民族)教會牧師Tahai Palalavi(大亥・芭拉拉非)回顧2009年八八水災後的重建經驗,反思政府的應對與教會的陪伴角色。他指出,災害不只是自然事件,更攸關人與土地的情感、經濟能力與信仰選擇,而教會在其中扮演陪伴與盼望的關鍵角色。
Tahai Palalavi回顧,八八水災後,政府為求效率,常匆促決策,導致部分重建政策忽略地方實際需要。他強調,台灣沒有絕對安全的地方,「颱風往哪裡吹,那裡就可能成為災區。與其尋找安全之地,不如強化防災與減災觀念。」他肯定政府近年強調「預防減災」的方向,並指出防災責任不只在公部門,也在居民行動與配合之上。「若政府能提前預警、民眾願意撤離,彼此都盡到角色,損失就能大幅降低。」
談及災後援助,Tahai Palalavi提醒,愛心若無配套反而成負擔。「外界經常未先了解災區的需求,就大量送物資,導致儲存與過期問題。」他舉例,泡麵與白米等物資若過多只會造成浪費,因此「正確的幫助,才是真正的關懷。」
在心靈層面,Tahai Palalavi說,人是會遺忘的,「能夠忘記,有時是一種恩典,」他指出,遺忘讓人走出創傷、重新出發。災難當下,教會除提供禱告,更要傳遞盼望的信息:「這絕對不是世界末日。」他分享一位長老的見證:八八水災後,家園被土石掩沒,他問母親是否該離開山區,母親反問:「教會還在不在?」當她聽見「教會還在」,堅定回答說:「既然教會還在,我們就留下來。」這句話深深觸動Tahai Palalavi,「教會的存在,象徵信仰與生命的延續。正因相信上帝同在,災民才能選擇回家,繼續生活。」
Tahai Palalavi坦言,八八水災後,搬遷與留下的不同選擇一度造成部落分歧與誤解,但多年後,信仰成為修復關係的力量。「現在我們常舉辦聯合禮拜、彼此交流。信仰讓人學會面對,而不是逃避。」共同敬拜與對話讓部落逐漸恢復連結,學會在差異中同行。「台灣沒有任何地方永遠安全,但上帝始終與我們同在。」他總結說,災難讓人看見生命的脆弱,信仰則成為支撐社群的力量。「我們不能只是悲傷,應該心存盼望。只要教會還在,只要上帝仍掌權,我們就能繼續走下去。」

回顧八八水災的經驗,Nansalu教會長老Anu(李惠民)指出,災後最重要的工作不只是救災,「組織」也很重要。他以自身擔任里長時的經驗說明,颱風來臨前會召集各戶代表討論避難與撤離方案,並明定集合時間與地點。「晚上風雨大,我們整村上避難屋。大家都很聽話,因為事先有共識、有領導。」他強調,唯有部落內部形成共識與組織,才能避免災中混亂或延誤撤離。「不能每次都等外面的命令,自己村裡要有領導、有計畫。」
Anu以此次光復災區為例指出,’Amis(阿美)中會隨即在Tafalong(太巴塱)教會設立「太巴塱部落災害應變與救援中心」統籌協調,是值得學習的模式。「不能只靠縣政府或中央,要有能力自己掌握災情、主動對外聯繫。」他呼籲各部落應具備應變知識與決策能力,從基層建立防災組織與共識,才能在第一時間保護族人生命。
對於外界救助,Anu坦言:「到這個時間點,物資可以先止住。」他很感謝社會愛心,但也指出有時物資過剩反而成為負擔,「有些根本用不到,還得想辦法消化。」他建議捐款比送物資更實際,「現金比較靈活,每一戶的需要不同,讓受災者自己決定怎麼用,」他認為這樣不僅尊重災民主體性,也讓援助更有效率。
Anu也從信仰的觀點表示:「我們會覺得,這些事情都有上帝的旨意。你往好的方向想,就會看見恩典。」這樣的信念,也成為部落走出創傷的力量。他最後總結說:「防災與重建不能完全依賴外部,而是要從部落的自助開始。每一次的災害都是一次的演練,讓民眾知道何時該撤離、誰負責聯絡、哪裡安全。組織起來的部落,才有力量在災難中保護自己,也能更有尊嚴地面對外部援助與重建的工作。」





















